第71章 二虎相争
几人间相距不过三两丈的距离,这方两人间的动作均是落到了谢子实的眼中,他紧盯着宋燎恩覆在无忧纤腰上的手,暗抿了抿唇。
于宋燎恩这个人,他是琢磨不清的。
说他侠肝义胆,又不尽然。皇亲贵胄,哪个手底下没有些龃龉事的?更何况征战沙场,扬名在外的镇国大将军。这宋燎恩瞧上去貌似谪仙,实则这心肠恐怕比恶人还要黑上那么几分。若说他恶名在外,却又不尽然,自从大司马病逝后,这大渊王朝半壁江山均是他策马□□保下来的,护得了一方水土,又治军分外严明,如实讲来,却又算不得一个恶人。
谢子实淡淡回想着初见宋燎恩的那一幕。
睿宗二十年,他不过才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卧虎藏龙的京师,自身的家境虽说不上显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中谢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太平。
原以为日子便如此平静的过下去,却不曾想,父母的一顿莫名争吵便打破了这安逸的生活。
他尤记着父亲盛怒之下,生生打了母亲一个巴掌,随即便是要休了他那温柔端庄的母亲。彼时年幼,他虽不知休妻具体为何意,但母亲怀抱着他整整哭了一夜,其中伤心,他总归是知晓的。
正当他同母亲收拾行囊,要回杭州外祖家的那一夜,谢家却迎来了灭顶之灾。圣上亲卫将谢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擒了谢家所有亲枝,更是以判国之罪生屠了全府二百多口人。
那夜,谢家祖宅火光冲天,生生染红了京城的半边天。他和母亲却因为父亲的那一巴掌,险险捡回了一条命。母亲自此化名改性,连外祖家也是不能回去了,便独身一人带他来了这人烟稀少的北疆。孤儿寡母,一路上受尽苦楚,待将将挨到北疆时,原以为逃出了阴暗,平淡的日子终归来了,可母亲却长途奔波,一病不起,直至撒手人寰之季,才拉着他的手说出了那惊天的秘密。
母亲同父亲原是自幼定下的亲事,二人迎娶那刻才算是头回见了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世家小姐的终归宿命皆是于此。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朝成了人妇,延绵子嗣,相夫教子,日子本也算过的太平,却因为父亲的一朝情变,做了不该做的事,爱痴了本就不该爱的人。原以为可以休妻从娶,却因此葬送了谢家整族的性命,而父亲情变的那个女子
谢子实望向宋燎恩,眼底的眸光变幻莫测,那个女子他第一次也是唯独一次见时,便是眼前的男人迎娶她的那一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世子将军同当朝宰相嫡孙女的联姻,于整个京师而言,也绝是一件大事。
“忧娘,可算将你盼来了。”略显尖锐的少年声音带着满心的欢喜,谢章三两步跑到了无忧身前,猴嘴一裂,露出了几只洁白的小牙儿,“自打开了铺子,许久未曾在一起好好吃过饭了,今儿个哥让我在醉仙楼叫了一桌饭菜,咱们来个不醉不归!”
“成啊,”无忧望着这小猴子的满面红光,也知晓兄弟二人的日子是愈过愈好,心下也是欢喜的紧。她眉头一挑,顺势拍了拍少年人愈加厚实的臂膀,笑说道,“就怕你个小猴子喝不过两杯,又同去年一样,钻进了桌低。”
谢章满面通红,这当着众人的面儿被揭了老底的事儿也当真算难看。他手做拳状,放在唇边作势咳了两声,“莫要叫我猴子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阁里的二掌柜,谢章。”
谢章正了正头上的素银发冠,继而又装模做样的说道,“去年年岁尚小,酒力不支是有的,待看今年,我定同你喝上大几烈碗。”
裘暖阁的谢姓兄弟年岁虽不大,可做这皮毛生意着实是把好手,不过短短数月光景,也已经在边城里算的上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儿了。往来应酬间,酒席便也是常事,谢章说的这话儿倒也不是全在吹牛。
只是他那满脸的稚气骄傲的样子落到了无忧眼中,倒是惹得她弯起了眉眼,就连身侧的红柳也被这话儿逗弄的笑做了一团。
瞧着一众人的反应,谢章抓了抓头,着急着说道,“喏,忧娘你还别不信,”边说边顺手把身后站着的谢子实推了出来,“就前两日,我和子实哥在醉仙楼同那突”厥公主,几字还未说出口,便被蓦然回神的谢子实接过了话。
谢子实抬头望着无忧,满目温润,他抬手拍了拍谢章的肩膀,温着嗓子说道,“前几日这小子倒是将突子,四喜,那几个孩子灌的不浅,几坛太喜白下肚,几个孩子又是闹着听戏,又是闹着赛马的,”说着,他笑摇了摇头,“倒是将我折腾的很。”
路程虽不算远,可几人这么一阵开笑,却也是近了巳时末刻,恰逢初年里第一缕暖光破开云层,淡金色的暖阳散漫的洒到郎君身上。金斑点点,映衬进谢子实那双星眸中,如同捏碎了一把星子,沉静,和煦。
“回来了。”谢子实唇角轻展,望着无忧缓缓说道。
“嗯。”无忧笑着点点头,虽是仅几日未见,可面前郎君的气韵却决然不同,尤其那双和煦的眸中,刚毅,坚定,还似乎隐藏她读不懂的淡淡温柔。
郎君一身玄衣,身姿挺拔。无忧眯眼仔细打量了好一番,愈发觉着这大宝同北疆的壮汉不同了,就像就像京师中的读书人,世家公子。
可还未待她开口,谢子实却忽然转过身子,双手作礼,向她身后的宋燎恩稳声说道,“草民谢子实,见过宋大将军。”言语间皆是不卑不亢。
宋燎恩眉头微抬,眼前青年的举止倒是觉着有趣,彼此身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却丝毫不见了初时的慌乱,倒是淡然自若的紧。这谢家嫡子同忧娘瞧着倒是亲密的很,北疆山高路远,左右留他一命,倒也不算难事。
如此这般想着,微抬的眉头便也松缓了下来。宋燎恩颔首,沉声说道,“谢公子多礼了。”作势轻抬了谢子实的肩肘,一时间四目相对,彼此眼底皆是幽的深沉。
疆风凛冽,初二也正是走亲串巷的好时候儿,这华衣锦服的一行车马,着实在巷口吸足了目光。众人隔着老远瞧看着一群人,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嗳,这是哪里的贵人?竟来到了咱这小巷口。”
“说你眼拙你还不信,你瞧瞧那不是新任的宋大将军嘛,那旁边的华服女子难不成是苏夫人?”
“苏夫人?”身穿夹袄的老妇人眯起了眼睛,仔细望了一阵,“老了,老了,我倒是看不清那苏夫人的面容了。不过那旁边的两小子莫不是谢家兄弟?”
身侧的青衣妇人倒是顺势接过话来,“我和你们讲,我倒是听说过啊,这谢家兄弟可是那大将军流落在外的子嗣要不然,大将军怎能亲自来拜访。这事有鼻子有眼儿,倒是跑不了。”
“不能吧,我瞧着那宋将军年岁也不大。”
“我觉着青娘讲的在理,这事儿一准儿跑不了。”胖妇人一口啐掉了口中的瓜子片,煽动者两片略显厚重的嘴唇又同那几人叽叽喳喳的争论起来。
巷口几个妇人围在墙角,彼此咬着耳朵议论纷纷,一个个犹如早起打鸣的大公鸡,一双双眼睛冒着兴奋的贼光。只怪这北疆太过闭塞,一朝终于来了个新鲜人物儿,管他皇帝将军,那市井流言便如雨后的春笋,愈传愈凶,愈传愈神。
妇人的嗓音又高又细,这议论的话儿均是一字不漏的落在了众人的耳中。无忧歪过头,望着身后两个男人淡漠的面色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儿来,她挥了挥小手,“咱们还是快些进院子吧,”渐起的疆风将大氅上的绒毛吹散,沾在她莹白的面颊旁,只觉这小女人愈发灵动,俏皮起来。
“对,对,都是自己人,大伙儿何苦在这巷口中站着,走,快进屋,这菜马上便来了,咱们可要好好叙叙。”谢章也在一旁起着乱,他顺手接过了红柳抱在怀中的漆盘,三两步走到院门前,将小院儿的门一推,咧嘴笑道,“快来。”
如此一来,众人也就不再耽搁,安置好车马后,便顺势一齐走进了小院儿。
小院还是原来的样子,就连屋子中的摆设也未曾动了多少,仅是多添了几张桌椅罢了。
谢章将手中的漆盘往圆桌上一放,又提起茶壶为各人斟上盏茶水,“冷风热气的,先喝口茶润润喉咙。”一圈茶水斟完,他也便大咧咧的往圈椅上一窝,接着说道,“哥说这院子是忧娘的根儿,不能乱动,”他拍了拍面前的桌椅,接着说,“就连这套桌椅也是我叫人悄悄打了一套放回来,做营生总归要往来送客的。”
谢章面露喜色,嘴上也是不住的讲着近些时日的一些新奇事儿,许久未见,几个人倒是相谈的甚欢,频频惹的无忧咯咯直笑,连发髻上的合欢簪子也随着小女人的动作,而不住的打着颤,发出清脆的铃铃声。
这厢宋燎恩端坐在圈椅上,骨节分明的长指一圈圈把玩着茶盏,茶叶伴着滚烫的热汤在茶盏中不住翻转,沁出阵阵暖人心脾的茶香,只是这茶再香,他也是没有丝毫的兴趣。自从十多年前的那场宫中夜宴后,他便是再也没有吃过茶的。虽说端坐着倒也无趣,只是看到小女人自打出了府,一双杏眸中满是雀跃,他便觉着偶有的陪她这般坐坐,倒也是能受得的。
这边几人相谈的甚欢,无忧笑意盈盈的说着话儿,忽觉着背后传来一道炽热的目光,刺得她不住红了面颊,好在这屋子够热,桃粉色得面颊倒也是让着不觉着奇怪。
无忧悄悄歪过头,见宋燎恩正紧盯自己,微微上扬的凤眸中带着平日里罕有的温润。她轻轻抱以一笑,自打年后,这尊颠狗这几日倒真是让人熨帖的很,没再发过癫!
她刚回过头时,却瞧见了宋燎恩面前的茶盏,无忧抿了抿唇瓣,叫过身侧的红柳,小声吩咐道,“替将军换上杯温水吧,将军是不吃茶的。”
红柳得了话儿,匆匆的退了出去。
二人间小小的动作均是落到了谢子实的眼里,他神色未变,仅是端起茶水来润着渐干的喉咙,待茶盏抵住唇瓣的那一刻,星眸中却隐隐的泛出一丝隐忍。
红柳去了一刻功夫便端着新煮好的热水回来了,同她一齐进屋子的,也有几个醉仙楼的伙计。
伙计们一进屋子,便将食盒中的饭菜均是满满的摆到了圆桌上,酒酿清蒸鸭,清炖金勾翅,牛乳小角儿,胭脂鹅脯,还有那焦脆挺立的红烧大锦鲤,琳琳琅琅摆满了一桌,打眼瞧去,皆是色香味俱全的菜式。
打赏了伙计后,谢章将房门一关,从隔间里直接拎出来几坛烈酒来,“砰”的一声往圆桌上一放,大义凛然道,“今日不醉不归!”
这一顿酒,喝到月上中梢才算方止。
谢章更是直接醉倒进了圆桌下,而桌上,无忧单手撑腮,莹白的小脸此刻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眯起眼来,瞧瞧左侧的宋燎恩,又望望右侧的谢子实,唇瓣一扬,“你们两个脸色倒是越喝越白。”
谢子实摇摇手,“宋将军海量,在下这酒当真是喝不得了。”
男人的情谊皆是在酒中,再者又涉及到无忧,兜兜转转,不涉及朝政,生死,便也就相处的坦然起来,毕竟二人皆算是小女人于世上为数不多的羁绊。
宋燎恩仰头饮尽碗中最后一口酒,“今日承蒙款待,时辰已晚,那便不再打搅二位了。”言罢,起身亲自将小女人扶进了怀中,他颔首向谢子实示意后便轻抚住无忧的腰身,半环着半醉的她离了院子。
谢子实起身将二人送至门外,马车压过青石板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直待车马渐远,声音听不到了,连马灯的光影儿都瞧不见了,谢子实这才收起了面上的和煦。
他覆手背立,站在了幽深的小巷中,渐浓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扯的极为纤长,介于少年与青年人之间的面容上甚是淡漠,就连星眸也化作了夜晚的空洞,深不见底。
寒鸦阵阵,平日中和煦的郎君竟也同那寒鸦般,同这暗夜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