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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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洺水畔,降生了一个孩子。
孩子起名“姂洺”,是要她平平凡凡地、安安稳稳地长大嫁人,要她一辈子就在这洺水边上,相夫教子、生老病死。
外面的世界,太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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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出生之刻,登时有翠光逸散,方圆十里,顷刻生机勃勃。
村人不知原因,只道是老天开眼,个个欣喜若狂,四处奔走祷告。
却没人知道,不消数日便能够睁眼的女婴,当她表现出与其他新生婴儿迥然相异的行为,不哭不闹,整日整日盯着南方地平线处琅琊王宫高耸的挑檐,总伸出小手想去够时,父亲的眼中,突然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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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小便对南方那抹天边的璀璨繁华有着莫名的憧憬,却因父亲有意无意的阻拦,始终未能成行。
直到九岁那年,她借着去附近山中砍柴之机,独自一人偷溜去了琅琊。
也是这一次,她第一次见到他。
他躺在医馆门前,已然昏迷不醒,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身旁布衣荆钗的美妇人,满面泪痕,死死抱住大夫大腿:
“求您了大夫,救救我家孩子吧,我什么,什么都愿意做……”
大夫虽面露不忍,还是向妇人摇摇头,缓缓别开她双手道:
“不是我不想救,只是我这小本营生,我也还要养家糊口哪……”
言罢轻叹一声,进屋关上门:
“去别家另请高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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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始终偷偷跟随着那妇人,看她次次碰壁,看日头从东到了西,看那对红肿的眼睛泪尽最后一滴。
终于,夜幕将临之时,男孩已然奄奄一息时,事情好像有了转机。
那是一家隐于街巷,有些阴森怪异的医馆。
男人笑着,带着一丝不明意味:
“什么都愿意做是吧……那好,跟我来。”
言罢粗糙大手猛然捉住妇人手腕,将她粗暴拽进店内,又挥挥手招呼小厮将男孩抬进后屋。
门重重关上,女孩再看不到什么,正想凑近些观望时,却突然被一只大手拽住,回头,是风尘仆仆、满面焦急与怒意的父亲。
啪!
女孩吃痛捂住半边脸颊,呜呜哭起来,紧接着又被父亲紧紧抱住,父亲沧桑的泪,落在她额上,宽大胸膛此时传来的毫无节奏的心跳声,一时使她停了哭泣。
未等她再做反应,已是被父亲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
“城中很危险,你不该来这里。”
她却无心听父亲沙哑话语,只是伸长脖子,看向医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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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离开的女孩,不曾看到,漆黑的角落里,蜷成一团的男孩子,在听到隔壁屋中母亲阵阵痛苦的呼叫时,忽然的一个冷战,以及捏紧至指甲入肉却浑然不觉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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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他是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拗不过她,准许她进城游玩一日,且在她动身前,再三叮嘱她:不要接近王宫。
她又去了那家医馆,好巧不巧,又遇见了他。
尽管此时的他与曾经那副穷苦脏兮兮的模样已然是云泥之别,锦衣华缎,温文尔雅,全然变了个人。
但她知道,她就是知道,那个人是他。
他是来复仇的。
面无表情地挥挥手,数十官兵瞬时包围了整座医馆,接下来,便是毫无悬念的屠戮。
参与过那日之事的,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血淌过每寸角落,生命一条条逝去,唯独留下一个。
当年那个黑心大夫。
他要亲自动手。
吩咐其他人不要干涉,他仅是取了把象牙匕首,进馆与那人肉搏。
即使有武器,天生体弱的他想要战胜一名健康的成年人也绝非易事。
三刻后,全身伤痕累累的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瘸地走了出来,随从见他满脸是血,忙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挣开。
他舔舔嘴角血迹,绽出邪异笑容。
即使是久经沙场的官兵战士,见此也不禁后背一股寒意滑过,探头看看馆内,更是面色大变,看向这位新世子的目光,顷刻变得敬重钦佩。
那人,没有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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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似是沾染了那日馆中血气,世子性情一日日暴戾,即位琅琊王后,更是变本加厉,惹的人心惶惶。
人们说:“毕竟是先王在外生的野种,如此脾性今后怕是要乱了社稷。”
他不予理会,王位则一日日动摇,终于到了尽头。那日,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公然在殿上呵斥他,这次,全殿矛头,指向了他。
庭上王,阶下囚,不过一念之间。
铡刀下,他笑得痴狂:
“母亲,我来陪你了,这么多年,很孤单吧。”
她的出现,对他,是迟到多年的光亮;对她,则是天生注定,是顺理成章。
她压下浸染他多年的煞气,将他重塑成一代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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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他说,要娶她为妻,只此一人,生生世世。
他以一名亲王能够做到的,最高的规格,浩浩荡荡上门提亲。
这天,村里张灯结彩,一派欢腾景象。
女孩父亲却在远远瞧见琅琊王车驾之时,便紧锁了院门,任凭他如何呼叫,未有任何反应。
她不解,进屋见到父母,二老却是以死相逼,绝不许她嫁他。
她问缘何,父母却迟迟不答,逼问再三,父亲终是涩涩开了口。
女孩家本也书香贵族,原在琅琊传承已久,却在上代琅琊王即位后,因与王母祖上的一些旧仇而灭了满门。
家族上上下下几百人的牺牲,才换回了当时作为家族继承人的他和妻子二人的苟且偷生。
他永远也忘不了祖父最后把家传玉佩交给他时,眼中沉甸甸的希冀与决绝。
这块玉佩,如今就挂在女孩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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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得知事情始末,眼含复杂的看了女孩腰间玉佩一眼,旋即双膝跪地:
“家父已然过世,再是讨不回什么。上代欠的账,就由我来还。”
从早跪到晚,从月初跪到月末,春、夏、秋、冬,四季轮替,他散去了随从,散去了财宝,甚至脱下了一身蟒袍,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黑暗角落里脏兮兮的孩童模样。
数年弹指一挥间,许多人早已不记得当年意气风发的王爷,只知道村里一家门前,从早到晚跪着一个痴傻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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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屋内传出了噩耗,女孩听闻消息,疯了似的赶回家中,一头钻进房里。
女孩的父母去世了。
两人走得安详,没什么痛苦。
女孩哭得伤心,泪眼朦胧中,瞥见桌上父母二人唯一的遗言:
准嫁。
压着一张他们亲手写下的“囍”字。
红彤彤的大字,一笔一画好似倾尽毕生心力。
你看她怎么哭着笑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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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一世而已。
一世又一世,他是不变的琅琊王爷,她是他的她。
生生世世不分离。
她护了他不知几世,这次换成他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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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骤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