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又活了
谢辞盈死了,死在了薛让尘的手下,一剑穿胸。
谢辞盈以为人死了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可他没想到自己足足在仙界逗留了十天才最终消散。
在这十天里,天琅天大宴宾客,觥筹交错,庆贺邪魔谢辞盈伏诛和…………恭贺新任仙尊薛让尘。
“这位仙尊名头可不小,和那伏诛的魔头谢辞盈被称为天琅天双壁,冷清冷性,不过也是果断,一起长大的师兄说杀就杀,一点犹豫都没有。
也是这样的心性才会成为仙界千年最年轻的仙尊,以杀证道,也是头一遭。
听说谢仙……那人对他还不错,有什么机缘好的法器都是紧着这位先挑,唉……这……”
“只能说世事无常唉……”
谢辞盈自颐着脑袋饶有兴致的听着下边的人议论,若有所思,自己的名字已经成了一个禁忌了吗。
想到这里莫名的有些惆怅,百年之后也没有记得谢辞盈了吧。
谢辞盈的关注点总是很奇怪,就像现在他看到薛让尘的第一眼不是怨恨,也没有想要拉他来陪自己的冲动。
他只是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他当上了仙尊看上去还是不高兴。
薛让尘十岁的时候就被师尊带回天琅天了,谢辞盈那一年十七岁。
可能是秉持着一种自己比他大,要好好照顾他的责任感,从十七岁开始,薛让尘就一直跟着他,师尊繁忙,有时候闭关几年见不到人,薛让尘虽说一直对他很不热切,看上去也不太爱搭理他,可是谢辞盈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态度。
他只知道他是自己的师弟,他是第一次做师兄,若是有做的不好的,那也一定是自己的问题。
只是自己这个师兄做的实在是太失败了。
死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宗门在天烬渊谋划了整整三个月的阵法布置是拿来对付自己的,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妹师弟,都知道。
都知道他们要送自己的上路。
那群小崽子如今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们已经都不需要自己了
谢辞盈莫名觉得有些讽刺和疲惫,在身体消散的最后一刻,谢辞盈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何必如此麻烦,他们还不如直接告诉自己的。
不就是死吗,多大点事。
人死了,就会想很多……他们会哭吗,应该是不会的。
直到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谢辞盈也没弄明白邪魔这个名头是怎么栽倒自己身上的。
他到底还是有些不甘,空口白牙几句话就给他把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抹杀了,他上对得起天琅天,下对得起那些小崽子,无缘无故,当真是想不通呀。
谢辞盈突然觉得身体很重很重,他白色的袍子愈发透明了,身后的寒昙开的凌冽,飒飒的风声在耳边穿行而过,风里面味道很清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隐隐的香火味道到让他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徐徐的,一切归于沉寂,遁入黑暗。
……
天历六年十二月,渐霜风凄紧,五十长渊,是他的葬身之地。
天琅天薛让尘诛邪魔,荣天道眷顾,彼称让尘仙尊。
百年之后,凡间江南郡。
人间四月,桃李芬芳,江南郡地处太雍腹地,山水纵横,精致的亭台楼阁集构筑成精致灵巧的小镇。
溪流长长,细柳缠缠。
穿着粉红襦裙,头缀桃花的小姑娘聚集在一处酒庄门口,推推嚷嚷,含羞带怯,眼神却不由自主的落在端坐在柳树下的那人身上。
那公子看上去十七八岁,一身白衣风流,身上素白,唯有腰间坠了一枚看不出材质的玉珏,树下的桌案上也只摆了一个酒壶,杏花酒的味道隐隐的在空气中氤氲。
谢辞盈依靠着桌案,目光倦懒,他吹了一口气,耳边细碎的发丝轻飘飘的落在衣襟上。
看着远处小姑娘羞怯的目光,谢辞盈好心情的吹了个口哨,又是一片惊呼。
谢辞盈笑了笑,眼底一片沉静,不复面上的风流轻佻。
一切恍若梦中。
对于谢辞盈来说死了之后来到百年后这件事简直不要太惊悚。
好在他适应能力不错,在片刻的慌乱之后迅速地冷静下来。
他醒来的地方不是仙界,是在凡间的一处小镇上,凡间对于仙界的消息只有一些底蕴深厚的世家才会知道一些微末细节。
所以这里没人知道百年前被诛杀在天烬渊的邪魔谢辞盈,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谢辞盈莫名的有些松快,他如今孑然一身,没有讨人厌的师弟,没有杀不完的魔。
也不必时时端着师兄的架子,无需对任何人负责。
除了……
“谢辞盈!!!你怎么又来喝酒了,啊,不是说你身体不好,不要饮酒好好修养的吗,谨遵医嘱,谨遵医嘱,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我就出门一下,就这一下没看住你,你怎么就又出来了,怎么的,不把人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啊!!!”
石破天惊一般的声音在身后炸开。
啊,又来了。
听着身后熟悉的声音,谢辞盈头也不回,敷衍的摇了摇手,“杳杳,你来了,这新出的杏花酒味道不错,要不要和为兄小酌几杯。”
“不要叫我杳杳。”褚尧气的脸都红了,看着眼前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真的是心肝都在跳。
那一日他从庄园回来的路上,见着人满身是血的倒在地上,若不是隐约还能看出人的轮廓,褚尧差点以为这是哪个深山老林里冒出来的不知死活的妖精。
带他回来的时候,郎中说在耽搁一刻钟,这人就救不回来了。
褚尧捂着脑袋一脸不耐烦,“跟我回去,郎中已在府上候着了。”
听得出来小公子已经是在很努力的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了,十六年都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谢辞盈从善如流的站起来,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刚想说些什么,褚尧一脸不耐烦的打断他,“你这破桌子我会让人带回去的。”
说完,傲娇的一甩袖子,眉眼间尽是不屑,路上还忍不住碎碎念,“什么毛病,带着桌子晒太阳。”
谢辞盈叹了一口气,这小公子心地不坏,但是他没办法告诉他那并不是桌子,那是镇灵木,那里面封着自己的剑灵,这些事情凡人沾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就像他已经暗示很多回了,自己没有病,他只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而已。
可是褚尧愣是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到了褚府,褚尧火急火燎的叫人,同时死死地盯着谢辞盈以防止他跑路。
“你听我的,这一回来的郎中不一般,听说有些常人没有的本事,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谢辞盈表面微笑附和,实则一点也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阴阳鬼道之事又岂是区区凡人能涉足的。
大堂里面,白发医者仙气飘飘一派仙风道骨。
谢辞盈一出现,只一眼,他说:“公子这病,老朽怕是无能为力。”
“哈!”褚尧小公子不乐意了,他方才在谢辞盈面前将这人夸到天上,一句无能为力甩过来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褚公子一言不发,黑着脸往外面冲。
“干什么去。”
褚尧甩开谢辞盈拉着自己的手,咬牙切齿道:“杀了那个不知死活的敢诓骗我的人。”
谢辞盈转手松开,“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他倒是不在意,“这不是应该习惯吗,又不是第一次了,每回你都这样说,每回都被骗。”
说完,谢辞盈转身,摆了摆手,就想离开。
“公子可信鬼神之说。”一直充当背景板的老者突然开口。
谢辞盈一顿。
呦,误打误撞,这是个有真本事的。
“怎么说。”谢辞盈目光落在他身上,饶有兴致的问道。
白发医者沉默不语,眼皮微皱,眼里是一派历经世事的沧桑,落在谢辞盈身上的眼神悲悯又无奈。
他收起药囊,边走边说,“人身有三魂七魄。三魂即胎光、爽灵、幽精;七魄计有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公子脚步虚浮,心浮神离,三魂七魄已失大半。”
说完,他又对着一旁呆愣的褚尧一躬身,“老朽无能,大公子还是尽早准备好这位公子的后事吧。”
褚尧还没从这些奇奇怪怪的魂魄中回过神来,又乍一听到谢辞盈可能会死的消息,犹如石破天惊,诈尸还魂,他抄起一旁的扫帚,狠狠地对白发医者抽去,边抽边骂,“给小爷滚,你才要死,你知道小爷是谁吗,小爷会让他长命百岁。”
“滚!!!”
“杳杳,不能骂脏话。”
“你别说话,我现在不骂,等你死了抬棺的时候再骂吗。”
褚小少爷用力的攥着扫把柄,好似那是支撑他不倒下去的全部力量。
“谢辞盈,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小爷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你想去死还得问问小爷我同不同意。”
褚尧狠狠地一摸脸,瞪了他一眼,浓重的怨念谴责莫名的让谢辞盈有些心虚。
他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你知道了。”
褚尧不说话,通红的眼睛瞪着他。
他当然知道,那一日他带人从庄园回来,本来好好地,但是不知道为何在过阎王岭的时候一直出不去,四四方方的山林,好似困住他们的巨网,那一日褚尧是真的有些慌了。
隐约间他还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红裙赤足的女人在林间穿梭。
不知是害怕还是病急乱投医,褚尧跟了上去,马车后来足足的在林中绕了三日。
那女人行迹诡异,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褚尧很快就后悔了,他不想继续跟了,但是每每他想放弃的时候,那女人就会突然冒头,驱使着他继续前进。
他这是入了圈套。
褚尧以为自己死定了。
再后来,他看到林中有血迹,就跟着血迹走,看到了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谢辞盈。
马车也不兜圈子了,褚尧是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的,又加上谢辞盈醒来一再否认。
褚尧想也是这样一个走几步就要倒下的人,自己才是他的救星。
他一方面不想承认谢辞盈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但是又忍不住尽力去照顾他急切的寻找一切办法让他康复。
其实潜意识里面他所疑惑,所逃避的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了。
谢辞盈要死了。
三魂七魄散了一半,谢辞盈对于这样荒唐的理论没有否认,他知道那老头不是无的放矢。
他一定是为了就自己……
是自己害了他……
想到这里,小褚公子又想哭了。
他猛地一抬头,红着眼睛,语气倔强,“我可是相府大公子,太雍神童,我爷爷是太子太傅,我父亲是当今宰相,我说不准你死,你就一定死不了。”
说完,从来没有这么羞耻过的褚大公子在谢辞盈茫然地目光中落荒而逃。
那姿态莫名的让谢辞盈有些怀念。
当年他在天琅天带师弟也是看着他们这样子跑的。
傻样。
谢辞盈的情况是很严重,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他百年前可是仙界数一数二的大修士,醒来的时候,他身体无意识地帮了褚尧一把,这才让他这副受损的身体看上去这么孱弱。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收获。
谢辞盈伸手,虚空抓了抓。
琥珀色的眼瞳微微眯起,瞳孔深处映照着一抹金光。
掌心浮动的光芒微弱,在虚空中瑟瑟发抖,带着天道规则的气息。
当初无意识的在山中救了褚尧之后,只要褚尧一出现,他身边就会环绕着这些粒子金光,这些金光能够短暂的治愈他这漏风的身体。
这是功德。
那粒金光在谢辞盈手中跳跃了几下,慢慢地融入谢辞盈的身体里。
冰冷的身躯涌入一股温暖的气息,千疮百孔的灵魂都仿佛得到了治愈,就像是荒漠里清泉罩头的痛快,划过经脉,慢慢地归于沉静。
唉,还是太少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看来还是要去一趟呀。”
谢辞盈看着手掌心那一层渐渐消弭的金光,眼尾慢慢舒展,那股子熟悉的精气神又慢慢地聚拢,他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百年的光阴擦肩而过,他想再一次拿起剑。
“破春呀,你要快点出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谢辞盈摸着自己手腕上破损的剑魂印记,颇有些怀念的喃喃道。
阳光顺着叶缝穿行而下,照在背着手行走的白衣少年身上,他散着发,病气缠身,可是他的步伐却无比的坚毅,一步一步,没有一丝犹豫。
他知晓自己的方向,他看得到自己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