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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9章 洒酒祭长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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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杨威此言,悄悄跟随杨宸离开长安直到陈桥以后方才现身的宇文雪立刻便觉心跳沉重了许多,犹如被千斤的巨石所压住,简直快透不过气来。

    赵家诚然是因为广武帝和独孤太后落得了一个满门抄斩的境遇,但帝王心术之下,杀尽了赵家满门的人中,她宇文家也的确是出力最多的。她的父亲宇文靖与楚王杨泰一道领兵困住了陈桥的赵家兵马,逼死了平国公和其麾下部将七十余人,她的叔父宇文杰,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也是将赵家的九族尽数屠戮。

    就连今岁的这个冬季,阻拦自己夫君接过先皇托付江山的人里,出力最多麻烦最大的,也还是她的姑母宇文云。

    见宇文雪沉默不语,杨威也没再啰唆,只是露着一丝讥讽的笑意,跨步上前,在离开凉州前,他知道了这座长安城里发生的一切,知道了又是一场血腥的屠戮,又是万余条人命沦丧铺就了新皇登基的大典。

    当然,也不知今年,他还知道了广武二十五年的那个兵变之夜,自己的父皇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让奉天殿外那张大匾后的遗命换了名字。也知道了广武十二年的那个雪夜里,自己的父皇赤足披发,怀抱着刚刚出生连一口母亲奶水都不曾喝上的杨宸入宫请罪,而那时,赵氏的孤儿正在亡命,赵家满门的魂魄,还不知该去何处游荡。

    他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何在驾崩之前仓促的给赵家平反,又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一个在赵家岗乱坟堆里凄苦十余年的赵家娘娘这份迟到多年的“仁孝文皇后”之尊。

    所以,他只剩下最后的一个问题,先皇驾崩,楚王登基,究竟谁是因,谁是果。

    “皇兄”

    在杨威绕过自己,即将推开身后那扇殿门时,宇文雪唤停了杨威,杨威没有再转过身来,自然也无从瞧见宇文雪复杂的眼神,他只是背对着,轻蔑的问道:“皇后娘娘,可还有何吩咐?”

    “陛下是君,皇兄是臣,陛下与皇兄虽为兄弟,可也该先君臣,后兄弟。”

    “皇后娘娘想说什么?”

    杨威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如今大宁正是多事之秋,先皇驾崩仓促,九州四海,多少双眼睛盯着陛下,有些事,还请皇兄三思,勿要逼陛下太甚。”

    杨威当然听出了宇文雪这话外之意,却不以为然地狂笑几声后说道:“无非是一个死字,皇后娘娘莫非觉着,本王来此,还会怕一死么?”

    说话间,就在祭祀着杨家列祖列宗的宗庙之外,一个老者,悄然走出了殿外,他的身份,从始至终都是马夫,不过只是天子的马夫。受如今长眠于此的太祖皇帝之请,看护着杨家天子。杨宸执意亲率三千骑来此阻拦秦王的三万虎狼之师,他也未经人应允请教,便自顾自的来了。

    “想不到秦王殿下在沙场上还有工夫去练些江湖手段”

    老者说完,指着那扇殿门说道:“陛下有请秦王”

    杨威并不认识此人是谁,但总觉着有些面熟,稍稍用些手段打算窥视一番此人的本领,却当场被一股雄浑霸道的内力所压制。

    “原来如此”杨威心里嘀咕着,他设想过许多次与杨宸在长安城外相见的场面,没有想到杨宸将相见之地选在了长安以北,更未想到,杨宸最后的两道关卡,会是大宁朝皇后和一个籍籍无名的老者。

    杨威阔步上前,殿门随即被轻轻合上。

    “老先生,若秦王死,三万秦军作乱,先生可有完全把握护陛下回京?”

    老头子摇了摇头:“陛下有命,若乱军杀上阳陵,便让老奴送皇后娘娘回京。”

    宇文雪本想再问,谁知这老者却突然脸色大变,纵身一跃,立刻不见了踪影。

    思绪纷杂,杨威就这样披着罩甲,一步步走进了阳陵之上最为恢宏的主殿,殿宇宽大而高耸,紫烟缭绕,匾额皆是太宗皇帝亲题。最后一扇殿门缓缓打开后,最先进入杨威眼中的,乃是当初让多少位宫中画师提心吊胆的太祖高皇帝画像。画像之下,则是大宁朝太祖高皇帝和高皇后的神位。

    神位之前,四季如常的祭品摆得满满当当,祭品之后,则是刚刚被杨宸敬献上的香,几缕紫烟萦绕盘旋后,渐渐模糊。

    杨威见到了他此行要见的人,数月前,是军功不在他之下的楚王殿下,如今,是接过先皇遗命登基的年轻天子。

    他本以为杨宸会穿着龙袍见自己,但没想到自己竟然逼得大宁朝的新君,也一样换上了罩甲,做出一副死战的姿态。

    想来此处,他心里竟然莫名的生出了一丝快意。

    “皇兄难得回京一次,不为皇爷爷和皇祖母上炷香?磕几个头?”

    杨威将自己腰间的佩剑取下,扔到了身后,随即快步上前,因为无人伺候,他不得不亲自在祭台上取出香,由祭台之上的祭火引燃后,用嘴吹灭了火焰。

    杨威跪在了杨宸的身旁,按礼法,这已是大大的不敬,可杨宸没有立时发作,如今的他,只希望自己的皇兄回头,只希望大宁不要再同室操戈,只希望在先皇未曾奉安以前,大宁能够消停片刻,少些杀戮。

    所以他登基之后,立刻给足了几家王府体面,宫中所藏,多以赠之,最是年长的皇叔韩王杨建受益最多,湘王杨恒次之。

    敬香过后,杨威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随后方才起身,如杨宸一道这样跪在大宁开国之君的画像前。

    从杨威走入正殿到此刻,也不曾用正眼瞧过杨宸,杨宸也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幅说不清到底有几分相似的画像。

    此情此景,兄弟二人其实早已不约而同的想到曾经因为打架被父王罚跪时的旧事。

    “皇兄”

    杨宸本想寒暄一番,可杨威却是当即打断,单刀直入的问道:“别扯闲话,我千里迢迢来此,不为别的,我有话问你。”

    “什么?”

    “先皇的死,可与你有关?”

    “没有”

    杨威抬头瞪着画像中不怒自威的太祖高皇帝画像说道:“你敢当着皇爷爷的在天之灵立誓么?”

    “我在南疆带兵,只听皇兄宣诏,急诏我入京,路上几番打探才知是皇兄病重,让我入京安定时局”

    杨威又侧过身来,盯着杨宸问道:“先皇春秋正盛,怎会突然驾崩?便是先皇急病,也该是皇长子登基,何来传弟不传子的说法,先皇驾崩当日,你便血洗姜氏一族,还牵连了李家,吴家,陶家十余家之众,长安城人头滚滚,百姓惶惶不可自安,又是为何?”

    说到此处,杨宸也方才动了怒意,慨然道:“皇兄觉着,先皇之死,是让我从中得利了不成?”

    “不然?”

    “我入京之时,皇兄已命在旦夕,姜家竟然敢趁先皇病重,擅自矫诏,让姜贤在横岭关设伏截杀我,又让韩狄总领了长安九城兵马,若非先皇暗中传谕给皇后,我便是过了横岭关也入不得长安城。刚入宫中,皇兄托孤于我,可姜楷仍不罢休,假传圣旨,要立叡儿为天子,由我摄政。皇子年幼,倘若这大宁江山真落入了姜氏一族之手,天下大乱岂不是近在眼前?”

    “依你之意,这大宁朝的江山,只有在你手中,才不会天下大乱么?”

    杨宸死死瞪着步步紧逼的杨威,也打消了那份消弭争端的心思,沉声说道:“若是可以用我的性命换先皇千秋万岁,我杨宸立时便可以去死,可事已至此,大位已定,皇兄擅离封地,领兵来此,除了问话,又有何意?”

    “噌”

    杨威取出了腰后的一把短刀,把刀出鞘时,那凛凛银光也从双目之中缓缓移过:

    “我要你写一份血书”

    “写什么?”

    “先皇之死,我不在长安,无从查出真假,我信你说的话,可我也不知旁人说的,是真是假。今日来此,非是有意大位,我这人,生来做不得皇帝。可我会在长安的西北面看着你,看着你的所作所为,十年看不出真假,我便看二十年,你得写一份血书,要保皇后和先皇诸子安危无虞。”

    杨宸看着那柄短刀,面露迟疑。

    “怎么?不敢写?”

    “皇兄还是信不过我?”

    “我信得过自己的弟弟,但父皇说过,坐在龙椅上的人,一个字也不能信,你写了血书,我便撤军,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天子。当初大哥作乱,父皇本已答应废为庶人囚于幽巷不再追究,可有人下毒害死了他,我与先皇为此一时争执,但父皇驾崩之前,曾密诏于我,说此事与先皇无关,要我忠君之事,可以立马横刀一日,便要守一日大宁的边疆,便要做一日的忠臣贤弟。先皇骤崩,旁的事,我已无能为力,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自幼不喜读书,却也知听其言,观其行,倘若你今日应下的事没有做到,我自会提兵南下,为先皇鸣不平,到那时,不至长安,我杨威,决不罢休。”

    杨宸听完,便接过了短刀,右手食指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写下了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份血诏。

    等杨宸写完,杨威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后便起身向后退了两步,随即跪在地板上向杨宸行礼道:

    “秦王杨威,见过大宁天子。”

    “皇兄”

    杨宸立刻起身打算扶起杨威,但被他一手推开:“从今以后,你我只是君臣,做天子的兄弟,我杨威,没这个福分。”

    杨宸欲言又止,杨威却继续叩首说道:“臣斗胆,请陛下听臣一言”

    “皇兄有话,但说无妨,何苦如此?”

    “不”杨威起身抬头,两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看向广武帝那幅穿着龙袍的画像说道:“广武六年,皇叔奉高皇帝之命,通河西,击西域漠南六国,永文二年,父皇命我,就藩河西凉雍之地,开府建藩。

    其意,并非让我北击王庭,横扫北奴而是要让我重复大奉西域都护府之旧制,凿通西域,让大宁与西域三十六国之王庭商旅,畅行安然,故而足兵足食,未曾稍欠。我是一个只知行兵布阵的粗人。不懂父皇所言西域东南,皆为我大宁财赋之要乃是何意,可经略西域,乃是高皇帝与太宗皇帝日夜之所求,臣斗胆,请陛下允诺,命我西征大漠,将我大宁天威,扬于四海之极。臣知重兵在手,天子忌惮,群臣疑虑,故屡有削藩之议,但请陛下,念及高皇帝与太宗皇帝之心,拨冗一二。”

    “皇兄!”杨宸见杨威对自己这般坦诚,也一并蹲下身子说道:“削藩之计,乃军国大计,皇兄孤身一人便能号令住十万虎狼,且在他们眼中,皇兄的王命胜过朝廷的诏命军令,便是我能容下,满朝文武,又岂能容下?这些话,你我兄弟本可私下商议,可皇兄如今领兵南下,兵锋直逼长安,满朝文武,今日能忍,明日又岂能容下这可恶气?”

    杨威托住杨宸的手臂说道:“这些话,我只有当面说与你方才甘心,我巍巍大宁,英雄壮士不可胜数,若是不早一日经略西域,断了王庭财赋之源,日后要修多少里的连城,出多少次的北征,才能边疆安定?我今日有骄狂不尊之举,你不也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我贬抑,迁我王府出凉州北面一千三百里,我只需精锐三万,余者兵马,一概交由朝廷差遣,征讨经略西域之军需财赋,我这些年已攒了些家底,不必朝廷一两纹银,无非以战养战耳。”

    见杨宸仍旧没有应允,杨威更为悲怆的叹道:“陛下!你我皆是塞王出身,皆知这边塞之要务,经略西域之功远胜于过,大宁立国三十余载,若是不趁着你我血性尚在,待来日的儿孙们享尽了太平烟雨,我大宁便再无吞吐四海的雄心了。若是来日图谋经略西域有过,是我这位嚣张跋扈的秦王之过,若是有功,便是你这位天子开疆拓土的功。”

    话已至此,杨宸又能如何。

    “既然皇兄都想好了,我答应你便是。”

    半个时辰后,阳山之下的秦军刚刚列阵结束,还未来得及派人打探阳陵内自家王爷的安危,杨威却已离开大殿。

    下山之时,无人阻拦。

    秦军的异动将紧随杨宸而来的三万朝廷兵马吓得不轻,紧赶慢赶追到了秦军的背后,但一场众人以为的大仗,又并未发生。

    就连大宁的史官,也不知该如何记下今日的场面。

    秦王依旧提枪立马,却在下山时三次问道:“可有人弃了这长安的温柔乡,随本王为陛下镇守边疆,做个血染黄沙的儿郎?”

    与上山时不同,这一次,无人应答。

    既然已经认了杨宸这位新君,那杨威的过错,就该从头理清。长安城的百姓们不久便收到了天子对秦王不敬的处置,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刚刚登基的天子并未好言安抚这位手握重兵的秦王殿下,反倒是在昭告天下的诏书里,极尽苛责之言。

    “秦王不遵先皇遗诏,擅入京师奔丧,拆撤凉州,雍州卫所,王府自凉州被徙千三百余里,改哈密卫为秦州安置兵马。”

    整个奉天殿里的所有文武也没有想到,秦王浩浩荡荡的南下,任何好处没有捞到,反倒丢了经营多时的河西封地,拱手将一个安稳的河西交到了朝廷手中,自己被贬去了哈密卫那个大漠边上的风沙吞没之地。

    这是秦王送给新君的大礼,让新君当着天下人,踩着他这位不可一世的秦王肩膀,最终坐稳帝位。

    西去之前,杨威面朝长安,亲自戴孝,洒下了三碗水酒后,上马扬鞭西去。

    洒酒祭长安,是为祭先帝,可又何尝不是祭杨威心中那个回不去的长安城。

    他并不害怕孤独,当初就藩之际,永文帝杨景的叮咛嘱咐,他一字未忘。没有人会记得在天和二年夕月尽头发生的这场变故,正如没有人会记得,这是杨威此生最后一次离长安这般的接近。

    终天盛一朝三十余载的经略西域之战,就此,奏响了伴着铁骑嘶鸣的战鼓。大宁的后世子孙也终究不会忘记,秦昭烈王的马蹄之下,曾是大宁曾经最远的边疆。

    “洒酒祭长安,何处是长安?此去东面九千九百九十九里”

    多年后,西域的大漠之后的那处草原边际的雪山脚下,杨威设下了一个与长安城外大奉昔日

    “西去九万九千九百九十里”碑相呼应的石碑。那时的他,已生白发,也终究累了,随即领军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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