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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7章 洒酒祭长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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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京师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雪,皇城内外乃至长乐宫里,雪都已经积了起来,杨宁今日才刚刚入京,住进了八王府巷里与楚王府相距不远的蜀王府中不久,便被杨宸的一道急诏,宣进了内廷。

    昏暗不明的夜色下,这座杨宁熟悉的宫城里,琉璃红瓦,早已被掩盖在了银装素裹之下。

    在不久之前,这座宫城的主人是他的兄长,如今亦是,在不久之前,楚王杨宸是他的主帅,是与他一样的亲王爵位,在不久之后,却已是这座天下的主人,是他的需要三跪九叩的天子。

    只有杨宁自己清楚,回京带着王妃宇文若,到底是何用意。

    前面是太监撑着灯火为他引路,后面是带刀的羽林卫为他护卫,这仿佛是在提醒他,长乐宫不再是他的家,毕竟,若是家,何须引路,若是家,又要护卫作甚。

    穿过了一道长长的走廊,穿过一扇扇宫门,千里迢迢想着入京为杨宸祝寿但是因为王妃途中染疾不得不改成入京恭贺新春的杨宁,终于来到了甘露殿前。抬头一望,一切如旧,一切,又大为不同。

    他实在不知,入夜之后特地打开宫门召见自己,是为何事。

    甘露殿的值守太监又一次换了人,在引路的太监进殿回禀后,杨宁见到了前来迎接自己的李平安。

    贵为蜀王,李平安尚未来得及向他行礼,他便先一步客客气气的喊道:“李公公”

    这位曾经宫内人人都觉着憨态可掬的太宗文皇帝幼子,也终归是有长大的这一天了,只是不知杨景在天有灵,是会庆幸,还是会心生悲凉。

    “奴婢见过蜀王殿下”李平安身上的宦官衣物,颜色已从王府掌事太监昏暗的玄色,变为了如今光彩的朱红色锦鲤服,杨宁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生长于宫禁,他已领教过太多的虚情假意,面慈心狠的人物。

    “王爷请随奴婢前来”

    李平安手持拂尘,随后转身向那扇打开的殿门走去,杨宁也不得不掩饰住自己内心的忐忑不安,紧随其后。他本想问,为何自己的皇兄这么急着见自己,可甘露殿内的安静,又让他不敢轻易打破这种沉静。

    曾经作为最受太宗皇帝宠爱的幼子,颇受先皇杨智疼爱的幼弟,他不止一次进入过甘露殿,但今日这次,是他记事之后第一次,带着惶恐,带着畏惧。

    “主子,蜀王殿下到了”

    李平安隔着议事偏殿殿门轻轻一唤,隔绝他与杨宸之间的最后一扇宫门,也随即打开,他明明先看到了杨宸,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将曾经与自己今日所穿相同的蟒袍换成了龙袍,看到了杨宸头上那顶雕刻着五爪真龙的金冠。却在和杨宸相视那一瞬间,慌乱的扫向别处。

    今日来此的,不止他一人。

    左面第一人,乃是当今号称三朝宰辅的王太岳,右面,便是执掌门下六部的镇国公宇文杰,在其下,便是中书省知事元圭,礼部尚书方孺,户部尚书徐知余,兵部尚书曹评,这内阁六人。

    几人一见杨宁跨入殿门,也率先起身行礼问安道:“见过蜀王殿下”

    杨宁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忘记了先让几位国之重臣免礼,而是在他们不太高兴的脸色与担忧的目光里缓缓向前,走到站在《大宁北关图志》的杨宸身前,整理了蟒袍,仓促下跪请安:

    “臣弟杨宁,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宸虽已换上了龙袍,但对入京为自己庆贺新年的幼弟,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虽然他更希望杨宁的奏折里,更多是为先皇驾崩表露哀思。登基之后不久,杨宸便看到了自己的九弟在蜀地就藩之后上奏给杨智的密折。

    其间对秦王杨威大肆在蜀中剑南采购铁器粮草的举动有所猜忌,也对自己这位楚王曾经在定南道借用茅府敛聚定南财赋的事含沙射影。可杨宸没有丝毫的芥蒂,在他眼中,这不过是自己这位自幼憨态的弟弟又一次犯傻而已。

    杨宸本想走上前亲自扶起了杨宁,却又在杨宁一声:“臣不敢”的提醒下,记起了,如今是先君臣,再兄弟的残忍。

    “给蜀王赐座”

    呼之欲出的“九弟这一路辛苦”终究在咽喉处,被换成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谢陛下!”

    待杨宁和内阁几人重新坐回原位,杨宸又一次站到了那张绘有大宁万里连城九镇边关的图前,开门见山的说道:

    “既然蜀王来了,那诸位再议议,秦王如此举动,该如何应对”

    想起什么的杨宸不过是指了指御案上的折子,伺候御前的李平安就心领神会的将写有北境异动的军报,递到了杨宁手中,在他之前,内阁几人都已读完,只是如何应对之策,一直争论不休。

    杨宸本想用宇文雪的谋划,借去桥陵祭祀太宗皇帝之事,将杨威引开长安,兄弟二人在长安城里说不清的话,在桥陵自己父皇的灵前终归是能扯清楚的,但杨威的兵锋太盛,再往前一步,就是陈桥,一旦破了陈桥,哪怕杨宸愿意给自己的皇兄一份体面,只怕这满朝文武,还有那些早已对秦藩心怀忌惮的人,不会答应。

    “无论如何,陛下所言,不可!”

    在一片因为杨宸执意打算亲自去与杨威相见而不知如何劝谏的沉默声里,方孺又是第一个开口的人。从杨宸登基那一日,好奇的人就一直在盘算着这位先皇倚重的旧臣,一直希望齐王杨叡登基的礼部尚书何时身首异处。可杨宸血洗长安乱党之后他仍旧在庙堂上屹立不倒后,人们转而算起了他何时滚出长安,却直到今日,没有等来答案。

    王太岳让杨宸留住方孺,以宽慰先皇旧臣之心,可在方孺上表执意打算离开长安时,杨宸却是用另外的理由,留住了这位曾经与自己势同水火的杨智近臣。

    “你若是走了,这座长安,齐王还能仰仗谁?”

    短短一句,只是一句,杨宸就为自己,为天盛一朝,也为年幼的齐王杨为了一把可以遮风避雨的伞,留住了日后执掌大宁礼部十五载的内阁重臣。

    “为何不可?”

    “秦王不尊王命,竟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其罪同谋逆,陛下屈尊与一个乱臣相见,让满朝文武,还有天下士民怎么看?何况秦藩虎狼,陛下贵为天子,刚刚登基,怎可涉险?臣知陛下不愿再让京畿百姓受此兵祸之苦,也知陛下不愿再重演同室操戈让天下耻笑之心,若是陛下要与秦王议和,臣愿往秦军大营,可陛下若是执意亲赴险地,置天下于不顾,那臣今日便唯有死谏了”

    方孺虽是江南之人,骨子里却透着一股与江南格格不入的气质。他不想在甘露殿里议论来议论去毫无结果,是急调河北兵马入关中,还立刻命京师五军营备战并昭告天下,秦王谋逆,命天下勤王,他方孺都觉着无所不可,但杨宸身为天子却低三下四亲赴险地去虎狼环伺的秦军阵前,除了不可二字,他无言以对。

    “方大人,事何以至此?”

    王太岳开口说道:“秦王倘若真是要谋逆,怎会匹马单刀出凉雍,若是谋逆,恐怕早已兵马过陈桥,直逼京师了”

    “对,若是想要谋逆,也定然要一个师出有名,恐怕会用先皇驾崩名头,但如今,秦王只是屯兵于阳水南岸,军报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么?秦王离开崇北关前,还让纯阳关的卢烨,分兵三千,进驻崇北关一线,以防备北奴,这说明秦王不曾与北奴私下勾连。其二,破含仓,阵死者不过三十一,含仓几乎是不战而降,秦王取了粮草军械,也再无其他动作。依我看,秦王并非打算谋逆,只是在找朝廷要一个说法”

    宇文杰开口之后,元圭也立刻接过话说道:“为今之计,还是两手准备的好,其一,遣使入秦军大营,问问秦王,如此举动,意欲何为;其二,即刻命京师各营,各门,整军备战,以备不测,其三,陛下可诏潼关,横岭关之兵马入京,伺机而动。其四,即刻命抚西卫巡守杭安探测凉雍之地的秦藩动向,一旦秦王谋逆,立刻用朝廷诏命,安抚秦藩百姓,游说秦王部众,倘若可以,将秦王妃及郡主挟持归京,以为人质。”

    元圭说完,众人也是纷纷点头,杨宸又转而问道:“那诸位以为,谁为使去见秦王,更好?”

    “臣愿往”方孺说完,立刻被王太岳回绝道:“方大人与秦王有嫌隙,不可”当方孺的目光转向一直坐在后面不愿开口的曹评身上时,曹评只好起身说道:“启禀陛下,臣愿往”

    曹评是最不愿看到杨威谋逆的,他已经见识过杨宸的本事,如今杨宸又贵为九五之尊,御临九州,以一国之力敌一藩,若是杨威率十万秦藩虎骑倾巢而出或许还能以快打慢讨得些许便宜,但只凭两万人马就想有所作为,只怕是痴人说梦。

    他曹家已经被冷落多时,如今好不容易在自己手中凭着这份从龙之功成了新朝重臣,杨威这番举动,倒是让他曹家里外不是人了起来,毕竟他曹家可是秦王府的外戚。

    徐知余此时也缓缓起身说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护国公不宜去见秦王,一者,护国公如今乃兵部尚书,倘若真要御敌,护国公的兵部如何能离得了他,二者,护国公乃秦王妃的兄长,如今天下震动,倘若护国公亲往,朝廷又要与秦王议和,陛下岂不是让护国公难堪么?”

    拿着那份军报,一直在那儿听着诸位阁臣议论的杨宁,此时仿佛猜到了杨宸让自己入宫的本意。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杨宸站在那幅图志前愁眉不展的模样,又看着其余几人纷纷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明白了诸多的意味。

    是啊,一个无关紧要的蜀王殿下为使去那秦军大营里与秦王议和,岂不是上佳之选,至少朝廷的文武重臣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折损,至少秦王会投鼠忌器不敢背负一个残杀手足的骂名,至少,同样是藩王,来日有的是秋后算账的好时机。

    杨宁的眸光里,隐隐有些愤怒,但他无能为力,在沉默中,在进退两难之时,他这位蜀王,是最应该开口说话的人,天子让你商议这般军国大计是等你开口,内阁重臣们此时看向你,是等你起身。

    “启禀陛下,臣弟愿奉陛下圣谕,往秦军大营。”

    “九弟”

    杨宸一手撑着御案,一手放在自己腰间那条天子的十二金腰带上,还是和刚刚初见杨宁时那般微笑的模样。

    “秦军大营,可是他们口中虎狼环伺的险地,你敢去?”

    “秦军大营是虎狼又如何,请陛下赐臣宝剑,若秦王真要谋逆,臣弟愿为大宁安危,舍此性命,秦王殿下若是杀了臣弟,朝廷也可趁此机会,尽遣兵马平定乱军逆臣。”

    “哈哈哈哈,你们听听,你们听听”杨宸对这番回答看似十分满意,和自己的重臣们笑道:“朕之手足,一个个皆是英雄盖世,无愧皇考教养之恩。”可实则,内心在滴血,他读到了自己弟弟言语中的委屈,看出了自己弟弟眼中的愤慨。

    他杨宸的弟弟是英雄,莫非他杨宸做了天子,就只敢缩在这座长安城的深宫里,等着旁人一个个前赴后继为自己赴死赴难么?

    一场甘露殿内的议事,在殿外愈发寒气森森的时刻结束,杨宸留给众人的,好像是一切已经议定,等着明日上朝昭告文武便是。

    本就带着一番忧惧入宫面圣的杨宁,回到蜀王府后,更加的失魂落魄,宇文若一路上已经见过自己的夫君无数次唉声叹气,而今夜更甚,所以接过杨宁身上那件雪水打湿的大氂时,连忙问道:“王爷,出了什么事?”

    杨宁知道哪怕自己今夜欺瞒过去,明日等诏命传来,一样瞒不住,所以只是屏退了左右,拿着宇文若的手,眼角带泪的说道:

    “四哥在崇北关提兵,已经在阳水岸扎营,距陈桥,半日马力。陛下诏内阁文武议事,按今夜的说法,陛下是要我为使臣,去秦藩大营,问问四哥,究竟意欲何为”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宇文若也愤慨了起来:“满朝文武,谁去不行,为何非要让王爷去?莫非他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重臣都是庸碌无为之辈么?不行,我明日要进宫去见姐姐,求她劝劝陛下,王爷是来长安给陛下这个做哥哥拜年的,怎么能这么对王爷?”

    杨宁把宇文若搂在了自己的怀里,一滴眼泪滑落,落在了宇文若的发梢上:“别犯傻了,现在的陛下和皇后娘娘。去便去吧,四哥不会杀我的,我了解他,他根本不会造反,陛下和我,都心知肚明。”

    “那为何还要去见秦王?”

    “只是朝廷的脸面挂不住,总归得有人去的,陛下也不愿刚刚登基,就又让天下生灵涂炭,手上沾上自己兄弟的血。别担心了,我不怕死,我只是心寒。”

    一夜轮转,宫钟响起那一刻,文武百官没有等来自己的天子,而杨宁却如时,等到了杨宸的圣谕。

    午后,在天寒地冻时,朝廷的动向传到了长安的街头巷尾。

    “蜀王监国,陛下往阳陵祭祖”

    “祭祖?阳陵那儿秦王不是反了么?”

    “谁知道呢?陛下带了什么人去?”

    “这哪儿知道”

    天和二年夕月廿一,杨威在阳陵驿,等到了杨宸。

    “时岁冬,帝率轻骑三千,跨冰河,入阳陵,军无异动”

    紧随在杨宸身后的,还有王太岳等一众重臣忧心忡忡之下派来的三路兵马,各是万余,唯恐杨威趁杨宸身边只有三千轻骑,图谋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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