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3章 铭功丽关外,马踏云单台(2)
无论是大宁还是藏司,边关之上的绝景,总归是多了一份视死如归的慷慨,丽关城里的悠扬的羌笛声,和城外云单家大营里藏军将士围坐在篝火前,没有唱词的哼唱一样让人心神难定。
云单阿卓一个人枯坐着,那份宁军半路被他截获的军报被他紧紧的攥在了手中,皱了又皱,他不愿让任何知道木波已经覆灭,宁军攻破东羌后,已经在赶来丽关途中的消息。
他害怕自己的部众会因此绝望,也害怕城中的宁军,会因为知道这个消息,而再不能胜。他彻底记住了一个叫做完颜术的宁军将领,一个可以为了守住城池,会让亲自煮食人肉的疯子,一个拆尽城中砖瓦,士卒尽为老弱时,也高立在城楼之上死战不退的男子。
尽管他很后悔在姜楷兵败后的优柔寡断让他失去了拿下丽关的最好时机,但他征战多年,明白这世间最不该有的,就是后悔之心。
围困丽关日久,死伤数万,他和自己麾下的数万大军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城中那座恢宏的迪庆寺被拆成了一堆废土,连金顶,都被完颜术拆下后用来犒赏了士卒。
他的帐外,风声呼呼作响,但离家日久的士卒们,好像已经厌倦了在外征战的日子,他听得见帐外的歌声里,是失望,是幽怨。
数万大军轮番攻城多时,竟然还是在城外难进一步,他不可能告诉将士们:“我带你们来此,本就不是为了拿下丽关,我们和大宁,尚可议和,一切,不过是做做样子”
更不可能告诉将士们,自己的盘算已然落空,宁军不日就要赶到,要想把宁军挡在拉雅山外,我们只能全力攻城,如此一来,才能等楚王率军赶到之日,与他好好谈谈。
云单阿卓见识过杨宸麾下的部众,当年惊心动魄的那场三月定藏之战,正是因为他云单家的叛出多家,才让杨宸得以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他亲眼看着那位从小就压了自己一头的多家少主多吉,是如何命丧杨宸之手,所以当他知道此番是杨宸领兵时,就从没打算和杨宸尸山血海里拼一个你死我活。
他想借天时,期望着拉雅山可以早日大雪封山,让宁军的军械粮草,供应不及,他想借地利,他随时可以领兵退去,藏司雪域空旷辽远,足够他云单阿卓藏身,还有大昭寺和昌都两座坚城要塞,可以让他互为犄角,遥相呼应。宁人从来没有真正征服过这片土地,这是他的底气所在。
他清楚的知道杨宸不可能万事随心,否则上一次的南征,就该是杨宸领军,他想借人和,借杨宸身后的那双无形大手,把这个自己看着会害怕的对手,因为知难而退,带回长安去。云单阿卓走出了营帐,在一片月色的清辉下,他带着亲兵骑马走到了唱歌的那堆篝火前。
吩咐着大惊失色的家奴们继续坐好,云单家的主人,如今红教最大的僧王云单阿卓,早已被冠上了嘉措的法王之名。
他亲自脱下了铠甲,把那柄寒光凛冽的藏刀放在了一旁,在篝火旁,亲自跳起了祭祀祈福的舞,士卒们也纷纷看见,素来威武的主人,今夜不知为何也流了一脸的眼泪。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他们跟着自家的主将,一道开始起舞,一道开始歌唱了家乡思恋的歌谣,也一道,泪流满面。
十里外,那座藏军巡夜的士卒可以清楚看清城池轮廓早已残破的关城上,负伤累累的完颜术憔悴了许多,嘴唇干裂,两眼之上的发黑的眼圈,总是给人一种不详的预感。奉杨宸之命率军赶来援救的杨宁毫无意外的冲进了关城里,也毫无意外的被困在了城中。
或许是因为地处在拉雅山北侧,而拉雅山有着终年不化的雪,让自空谷山崖吹来的风里,也带了一些清冷的凉意,月色洒在城中的一墙一角,像是给丽关城,铺上了一层明光铠的罩甲,被拆为一堆废土的迪庆寺仅剩的几处院墙上,斑驳而古老的经文,像是在提醒着后人们:“世间本无恶鬼,提刀莫作慈悲”
跟着完颜术巡营寸步不离的杨宁本就没有打算和这座丽关同生共死,云单阿卓让他轻而易举的进了丽关,就是主动咬了他这个饵,也给了他的皇兄一次哪怕朝廷诏命班师,也可决断非常的口实。
还会在丽关城里停留多久,杨宁自己也不清楚,他只希望云单阿卓全力破城的时日可以晚一些,这样,他这位蜀王就还是在边关浴血厮杀的蜀王,而不是一个城破之后,带着骑军苟全于世的将军。
或许一样是开国大宁的太祖高皇帝血脉,杨宁的血脉里,有着历代先祖们一样的勇武,也一样渴望着在危险里游刃有余,用冒险赢得一次次征伐的大胜。倘若杨宸给他的不是六千骑军,而是此番南征的骑军精锐两万,他是真的敢领兵长驱直入,学自己的皇兄三月定藏那样,创一个不世之功。
“王爷想什么呢?”
完颜术突然抓住了杨宁的手臂,给杨宁吓得呆在了那儿,看杨宁神色惶恐,完颜术只是像当初提醒九皇子小殿下一样,提醒着:“小心这里有坑,别陷进去了”
杨宁勉强镇定一番后,看见远处有喇嘛在一堆还未来得及处置的尸体间诵经,也问道:“城中竟然还有喇嘛?”
“开战之初就一直有的,他们毕竟是藏人的喇嘛,其实出城就能活命,云单阿卓也不会为难他们,可他们就是非要守在这迪庆寺里,我拆迪庆寺修补城墙时,还和他们吵了一次,我完颜术这辈子杀的人不少,还真没杀过和尚。吓唬吓唬就接着拆了,但是佛祖的金身没敢动,真要是动了,他们能和咱们爷们拼命。”
“将军还会怕他们?”
完颜术摇了摇头,又走到了前面:“我?老子又不怕下地狱,我怕他们做什么?只是觉着吧,这帮僧人有些古怪,你说明明可以出去逃命,非要陪着我们在这儿一起等死,拆了庙去修城墙吧,他们要和你拼命,可佛像说什么都不许动,还说什么佛祖在,慈悲就在。
丽关都他娘的人吃人了,还慈悲呢。还有你看看,这大半夜的,人人都躲着这些死人堆,巴不得躲远点,大老爷们战场上滚几回了,死都不怕,就偏偏怕鬼。他们呢,平日里胆子小得和什么似的,还来给人家念经超度。人不怕死怕鬼,他们怕人不怕鬼,王爷你说稀奇不稀奇?”
杨宁不知该怎么给差不多和自己兄长一样年纪的完颜术解惑,只快步又向前走了两遭,和完颜术一道行走着问道:
“完颜将军真不打算走?本王看城外的云单阿卓好像快坐不住了,或许是皇兄在东羌已经见胜败,不日就要来了,若是云单阿卓此番全力攻城,丽关又残破成这个样子,我看怕是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要守”完颜术经过几番大战,对云单阿卓的心思也渐渐了然,城外就是十万头猪,残兵不过数千的丽关也早就该被冲垮了,到今日丽关也没丢,只能是他云单阿卓尚且有所幻想,不敢也不愿让大宁对视他云单阿卓如洪水猛兽。
当年多家不也守着红教的一亩三分地和大宁相安无事多年么?他云单阿卓只是把红教之主从多家换成了自己,只要能让大宁觉着远征得不偿失,他哪怕再次称臣,也是无妨的。
完颜术身上已经见不到当初在长安城时的那份桀骜之气,也不见初到丽关时,为了震慑各族百姓的残暴,领头食了人肉,成为旁人口中畜生不如的禽兽之辈后,见惯了这人命在沙场之上脆如草芥之后,他反倒愈发的退去锋芒。
“王爷让我守在这儿,没有王爷发令,我是不会退的”
“可情形有变,倘若皇兄真的在东羌大胜,咱们也不必苦守边城,只要能与云单阿卓纠缠着,等到大军赶来就好。丽关城早已不堪一守,云单阿卓就算拿去了,只要咱们大军一到,两三个时辰就能再次易手。若是我军主动突围,用本王的骑军为将军冲出一条血路来,我们也尚有可为。可本王的骑军若是在丽关城里被他们活活憋死,可就亏了。”
完颜术呵呵一笑,说起了往事:“几年前,末将在长安时,王爷还是在宫里连多骑半个时辰的马都会哭鼻子的小殿下,怎么如今说起战场的事,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了。末将斗胆一言,王爷是楚王殿下和末将看着长大的。
殿下派王爷领骑军来丽关的心思,末将其实猜得到,倘若这几日云单阿卓真是全力攻城,王爷可自己率骑军冲出重围,但末将既然开口和丽关的将士们说了要与他们一道,同生共死,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就不会走的。”
“将军猜到了什么?”
完颜术抬头看着月亮笑道:“楚王殿下是在骂我‘你个死胖子,给本王小心点,本王的弟弟若是磕着碰着了,非杀了你不可’哈哈哈”
杨宁没有笑,他不想再被任何人当作一个憨态可掬,喜欢哭鼻子的小孩子:“将军错了,皇兄是以我为饵,让云单阿卓咬住我们,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的提兵和云单阿卓真刀真枪的杀上一场了。”
“哦?”完颜术仍旧走着,如今的他,连登上城楼走几步梯子都会喘着粗气:“那王爷不怕么?”
“不怕啊,皇兄肯定有后手,反正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战死沙场,我相信皇兄”
“这不就对了么?末将也相信楚王殿下,所以楚王殿下让末将在这儿像颗钉子,给云单阿卓钉死在这儿,末将就不走。
我可不管楚王殿下这后手是断断续续的朝廷援兵,还是南诏的时不时的钱粮,又或是王爷这几千骑军,只要王爷没有下令让咱出城,咱就搁着守着,死了还能换楚王殿下两把眼泪,为我哭一场,不算是赔本买卖。”
听完颜术竟然把生死说得这般简单,杨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陪着完颜术在城楼上远眺着藏军的大营,今日的月色格外清亮,清亮到他们甚至可以在城楼上看见城楼下的坑洼不平之处。
“王爷刚刚娶妻,又是朝廷倚重治理蜀中的当朝亲王,末将还是提醒一句,倘若丽关真到了不可为之时,王爷一不可怜惜末将之性命,二不可怜惜丽关之存亡,三不可怜惜守城士卒之生死,只管带着骑军冲锋,末将会在这儿,把云单阿卓引过来。”
杨宁其实自幼就害怕长得黝黑,生得膀大腰圆,像是宫里那些小书中画的鬼差一般的完颜术,但偏偏今日,他第一次从完颜术的容貌里看出了些许善意。
完颜术此刻的眼光,和杨宸等几位兄长看他的目光相差无几。他心里早有打算,但还是假装这是第一次有此念头般点头说道:
“知道了”
血战,如期而至,在宁军向北开拔,借道南诏向丽关进发而来时,云单阿卓开始率军猛攻丽关。
血战,从天明时分开始,云单阿卓再也不堪忍受在城外远望丽关,久攻不下被士卒疑心的时候,不仅亲自督战,更是在藏军一如往常有溃退之意时,带着亲兵第一次自己攻城。直到午后,双方精疲力竭之时,藏军终于第一次攻破了丽关的南门。
蜀王杨宁,见情形不对,开始骑军至北门趁着藏军力竭,冲杀突围。
是日夜,在赶来丽关的途中,邓通和赵祁一前一后收到了两份军报。
“贼攻城之势日盛,我军不敌,丽关城破,参将完颜术,生死不明,余者,死伤不计。丽关之军,恐已全军覆灭矣。”
“海自凉山军马场知丽关事,奉楚王之命,引云州兵马并宁关之军,东西并进,合蜀王之兵,于丽关城外扎营,与贼周旋,攻守之势异也,唯望将军,快马合兵一处,围而歼之。”
一忧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