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 长安勋贵(3)
即将入夜的皇都热闹非凡,西市之中的林立的店肆和充斥在耳边的叫卖之声让人难以想象,一样是在座煌煌的大宁帝京之中,还有上万流民只能靠朝廷和长安府的接济堪堪留着一口气,盼着朝廷早一日将北奴人拦在连城之外,他们再重归故土。
薄暮的夕阳余晖洒在了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让人的眼前不由得出现一番华美的景色,喧腾的西市,人稠物穰,多是摩肩接踵。赵祁和去疾各自骑着马跟在杨宸身后,由王府侍卫在前方为他们开路,缓缓穿过人群,花燕楼,在长安城中如今已然超越了前奉德宗皇帝以“花萼相辉”御笔所赐名的花萼楼,成了当朝权贵们的新欢。十余里的灯山彩楼从朱雀大街延伸到了此处,物华天宝的盛世场面,好似近在眼前。
曾有人戏言,西市之中掉的瓦片若是砸中了人,此人十有八九放到别处都胜过一州刺史,所以热闹欢腾的人群里,自然不乏有人聚精会神的注视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几人。
尤其是气宇轩昂走在前头的杨宸,客居长安的落魄士子或许因为王府侍卫的冷颜寒色与肃杀之意将杨宸当作了戍守边关的将军,心里盘算着自己要如何自荐,好得其垂青,弃笔从戎,投身沙场去建功立业。高中进士却受不得清冷衙门里郁郁不得志的郎官们又将杨宸当作了哪家公侯勋贵之中的贵公子,盼着可以与他结交,求其引荐一番。
但当他们看见杨宸一行是直奔花燕楼时,私下议论之声四起,他们总觉着,这个在马背上冷冰冰只穿着一身常服的人不太像传说之中的那位楚王殿下。
两家公府豪掷千金包下了整座花燕楼宴请楚王殿下的事在西市之中不胫而走,原本对曹家和邓家此举心怀不满的御史大人们也识趣地选到了别处去觥筹交错,那些聚集在花燕楼外讨要一个说法的人群散去了大半,此时仍留在原地的,自然是希望入京为亲藩的楚王殿下他日开府之后,可以给个一官半职。
“这就是楚王殿下?”
“不像吧,王爷这么年轻?”
“陛下入京也二十四岁,王爷虚岁,也不过才二十二,自然是这么年轻”
“这脸不像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啊,倒像是在公府侯门里长大的那帮人”
更年轻的去疾微微一瞪眼,这些议论纷纷的人便纷纷不敢张扬,而花燕楼里,都是年近不惑的两位国公此时一道走出了院子,候在门前,毕恭毕敬地向骑在马背上的杨宸作揖行礼道:
“邓通见过王爷!”
“曹评见过王爷!”
按广武年间的规矩,定国公邓彦与护国公曹蛮是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功臣,两人可以是杨宸的叔叔辈,但偏偏都是多少有着胡人血脉不拘中原礼数的心思在暗暗作祟,两个人的妹妹如今都成了杨宸的皇嫂,杨宸也自然不能再以叔叔辈与他们一道相谈。
所以只是规矩地下马走到了两人前头说道:“您二位可都是本王的长辈,哪有让你们下楼接本王的道理”
“诶”曹评先声夺人,为杨宸引路,走进了花燕楼:“今日散朝本想着与王爷说几句话,可是镇国公走在前头,我二人也不好打搅王爷与镇国公说话,今夜就备些薄酒,权当给王爷接风了”
邓通只是在一旁附和,笑意盈盈地接话道:“这花燕楼规矩多,只得劳烦王爷亲自来一遭,王爷就在边关,如今长安城里是何风貌,还得从花燕楼里以小见大啊”
冲着邓通脸上那番笑意,杨宸心里猜到了一二,当初他便听说定国公府后继无人,如今一见,更是深以为然。
花燕楼里最大的一处雅间之中,皆是金玉帘箔,明月珠璧的景象,绣着金丝的帷帐被系在了一旁,杨宸以亲王之尊,自然是当仁不让的被推到了主位落座,大宁朝的两位国公这是一左一右陪坐。落座的杨宸方才发现只设了三处桌椅,知道两人是有话要与自己说的他便将赵祁和去疾屏退,让他们在门外候着。
素日里喧闹不止人声鼎沸的花燕楼此刻静得出奇,杨宸也觉着有些奇怪,随口问道:“这包下日进斗金的花燕楼,得让两位国公破费吧?”
“诶,臣听说殿下不喜欢吵闹,这花燕楼素日里便是最热闹的,总不能拦着不让人家不进来饮酒,也坏了人家掌柜生意,只有这般下策了。区区几个银子,不值得王爷放在嘴边”邓通招摇着先开了口,杨宸倒也没有为难之意,只是提醒着:“本王刚刚回京,两位兄长宴请本王,本王就且满饮一尊,谢过两位哥哥”
“王爷”曹评打断了杨宸的话,笑着说道:“王爷是嫌这儿静了?这酒不急,我们哥俩给王爷今日请王爷来,可不是单单请王爷饮酒的,如今这儿都是自家人,说些家长里短的,我们也放心些不是”
“护国公有什么话要和本王说?”杨宸身子微微向前探了一分,曹评却是笑而不语,拍着手向门外喊道:“该上菜咯”
左右两扇门顷刻间齐齐打开,身穿鎏金百蝶穿花缎裙的侍女们排成了三列,今日邓通亲自定下的菜谱所制的各种山珍野味摆到了几人的案上,几人退去之后,原本杨宸身前空着大半的桌案堆得满满当当。
“王爷,这花燕楼的厨子不错,这熊掌的滋味,偌大的长安城里,恐怕只有宫中的御厨可以与他不相上下,王爷不妨尝尝?”
邓通得意洋洋地向杨宸说起了各类菜品的出众之处,曹评却是继续向院外问道:“怎么没个人伺候,给王爷斟酒?”
杨宸一面听着邓通滔滔不绝的介绍,一面盯着自己的前方,花燕楼的两名仆从很快架好了琴案,将琴摆在了上面,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名清冷的女子,一袭胜雪的白衣,脸庞白皙,落在两耳前的几丝秀发之后,是双颊上的一层绯红,红白相间的模样比春日烂漫的桃花更为艳丽,衣袂飘飘走到琴案旁,向左右的曹评与邓通施了一个万福。
看到杨宸已然看呆了,邓通忙着向这女子说道:“姑娘,给王爷行礼,还是走近一些”一半是风华绝代名动京师的花燕楼珍宝,一半是清丽脱俗的自己,这女子怯诺诺地走到杨宸的座下半蹲了行礼问安道:“奴,见过楚王殿下”
这名女子抬头之时,杨宸的手指忍不住地颤抖了一番,不过是三步之外,这女子的脸上竟然有五分宇文雪的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
“花蕊”
邓通毫无眼力见地插嘴说道:“王爷,这花蕊姑娘可是弹得一手的好琴,这案上的琴乃存世古琴之中仅次嵇康亡琴的飞瀑流星,其声数百年而不变,而当今世上也只有花蕊姑娘可堪堪配得上此琴。只是一曲,便名动京师,今日长安,论相貌列第一,论琴技列第一,有一曲倾国之名”
若不是曹评使了眼色,只怕邓通还会和杨宸说上许多,可杨宸并未理会邓通的话,仍是盯着花蕊问道:“本王是问,你从前的名字叫什么?”
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今日的相会,并非一场巧合,从永文二年宇文云故意将杨宸留在乱军之中时,他就对危险,有一种莫名的嗅觉。
“许蕊”
“原籍何处?为何做了入了奴籍?”
“原籍江南道瑶台县人氏,奴家父乃前常山郡守,因贪墨之罪,举族流放辽东,我便入了奴籍,后家父亡故,幸天子登基大赦,奴得以自辽东南下,遇一京城脱籍官人妾室的琴娘引荐,让奴入京,以求来日脱去奴籍重得自在。”
花蕊不过是将自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独独今日这次,有些啜泣之声,见其可怜,杨宸也不再多问。
屋中的琴声渐渐响起,曹评与邓通所求杨宸之事,也自然在几番觥筹交错,微微见着醉意之后,被说到了嘴边。他二人并非求杨宸做什么大事,今日宴饮,也只是想向偌大庙堂彰显,两家公府与楚王府的亲近,故而说是有求之事,倒不如像是一番试探。
“王爷,臣已听闻王爷旧部已经拔营向北入京,不日便会回到京师,可是有此事?”邓通既然明知故问,杨宸也只好装聋作哑,故作洒脱不羁的摸了摸自己泛红的脸颊回道:“刚刚入京,也是昨夜方才收到消息”
“臣有一个弟弟,名叫邓耀,从前与镇国公府上的宇文松和他家府上的虎儿一般长大,只是如今宇文松年纪轻轻已是同进士出身,巡抚河东,他家的虎儿更是了不得,做到了羽林卫殿前将军,臣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每日只知在府上舞刀弄棒倒也不是个办法。可否请王爷日后出入沙场,带他去历练一番?”
“邓耀?”杨宸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恍惚间想起了是在横岭时,邓耀调戏月依被自己教训了一番,五花大绑送进了长安城:“哦,本王知道他,你家那个邓耀在长安城里也是威名赫赫啊,哈哈哈哈”
曹评随着杨宸的大笑在一边笑出了声,他比邓通省心得多,二弟战死沙场,算报了国恩,三弟是个病秧子,每日都是与药罐子打交道,从不在外头给他惹是生非。只有一个从前众人嫌弃憨傻的幼弟,却傻人有傻福,从太祖太宗皇帝到如今的天子,都是宠爱有加,年纪轻轻做了天子的殿前将军,唯一的妹妹又是秦王妃,倍受杨威宠爱,还为杨威生下了唯一的一对儿女。曹家之势,抛去军权不论,并不比曹蛮身前差上太多。
被杨宸取笑了一番的邓通的确有些无地自容,同为当初在长安城里无恶不作的混世魔头,宇文松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听说自宇文嫣远嫁后,宇文松和宇文杰这对父子之间生了嫌隙,过年都未曾回来,而宇文松在边关私自调动兵马的事,杨智明面上未曾怪罪,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听命的宇文家旧部拆得七零八落。
曹虎如今也颇为得体,就是邓耀,每日在府中无所事事,他邓通是武勋之后,虽自己不善领兵打仗,也希望邓家后人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撑住门楣,自己的孩儿年幼,这个庶出的弟弟算是他如今仅能指望的人,否则定国公的长房子孙让二房压了过去,多少有些屈辱。
“好,本王应你”杨宸将酒饮尽,将邓通本以为无望的事,峰回路转,他要谢过杨宸时,杨宸却伸手阻止了他:“别急着谢本王,沙场是出生入死的地方,本王日后若领兵带他去建功可以,不过得先说好,有些事本王能顾及,可有些事本王顾不上他,若是他不遵军纪,本王不会罚他,只把他赶回来。若是在战场上丢了披了几处刀伤,你这个做哥哥的,不许找本王要说法”
“王爷多虑了”邓通上赶着解释道:“臣也是和家父去过沙场上的,自然知道其中凶险,臣这个弟弟,莫说是几处刀伤了,就是丢了性命,也是他的命,只盼着王爷能成全他一番心愿,给他一个报效君父的机会”
“好”
杨宸答应了此事,在人情世故之上从不落下的邓通自然是满饮此樽,酒过三巡,三人都已是酒足饭饱。邓通和曹评也相视一眼之后起身问道:“王爷,不知这花蕊姑娘的琴艺,王爷觉着如何?”
带着醉意和透红的脸,杨宸眼睛眨了又眨,从花蕊的脸上将五分宇文雪的影子看出了八九分相似:“好,琴艺甚好”
“既然王爷喜欢,不如直接领回王府,让她每日为王爷抚琴弹上一曲,宴饮为乐,也可以让她出来助助兴不是?如今王爷刚刚从封地回京,王府之中定然缺人”
“什么意思?”杨宸半手撑着向曹评和邓通问道,两人却直接掏出了一张奴籍送到了案上:“臣等已为花蕊姑娘赎了身,算是送给王爷的一份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