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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永文帝的独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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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年前的夕月十四,锦衣卫抄没八大国公之一的平国公府,赵家老小仆人,悉数伏诛。平国公赵康自裁,其子赵鼎只对着当时在锦衣卫领人抄没的宇文杰说了一句:“有便,告知周公,今日赵家事已完结,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随即也拔剑自裁。

    一家奴用自己儿子换出了尚在襁褓的赵鼎幼子,从一隐道潜出,方才给六百余人死绝的赵家留了一份血脉。

    永文帝至此,才性情大变,不再做那太平王爷,想着有朝一日去胶东道就藩,而是安心的做起了广武帝特意选出要磨炼楚王杨泰心性的磨刀石。

    走到第二卦前,杨景再开一图,随之道来:“欢儿,你可别怪朕登基后对宸儿的疏远,玉不琢便不可成器,朕离宸儿越远,他也便越能躲在暗处,多些平安。那日朝会,朕瞧着已经比朕还高了些,比起朕,倒是像你多些,朕每见一次,便常常能想起从前同你便衣去夜市的情形”

    喃喃自道,又挂一幅于第三卦前,图中女子皆是一人,可衣着好似因季节变换,也有所不同。

    “朕本想,宸儿此番回京,便给其加冠,告知他那十八年前的事,让他到这忆欢阁里唤你一声母妃,可如今朝局暗流涌动,朕只愿宸儿在定南卫,离这长安远些,太平一世便足矣,有智儿同他亲近,这长安城里的明枪暗箭,就算在朕千秋之后都不能动咱们儿子分毫”

    说完到此处,又换挂一幅:

    “倒是忘记同你说了,朕已经为宸儿选好了王妃,是宇文靖的遗女,靖兄因朕而死于漠北,此女朕倒也听闻有些聪慧的贤名,必为宸儿一贤助,有此佳妇,宸儿这楚王也可坐得稳些”

    杨景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多年前,这赵欢要是听闻,可定然会要拆穿他杨景的心思

    “若是你在,是不是要怪朕又欺瞒了你?那朕也不瞒你了,当年与靖兄儿女亲家的玩笑之语是一因,朕有愧靖兄也是一因,为了安抚勋贵,好让新政北上,也是一因,身为皇帝的儿子,这是他,躲不过的命运”

    杨景摇了摇头,许是为自己的话给想起了些什么,当年先帝为诸皇子赐婚,明明有意宇文云的楚王杨泰被一纸诏书娶了姜韵为楚王妃,宇文家势重,先帝有意让赵家与之抗衡,又让赵欢做了齐王妃,只给了宇文云齐王侧妃之名。

    如此想来,那聪明一世,净想着让自己臣子互斗,净想着让一个儿子去给另一个儿子做磨刀石的太祖皇帝,还真是有些荒唐。

    “朕知道宸儿在宫里是强忍着跳脱的性子,你瞧瞧,一到封地就给朕惹了这么些弹劾的奏折,但你放心,有朕在,这宸儿头上的天便塌不下来。不过宸儿心仪的那女子,倒是阴柔了些,你要是有知,告诉朕,要不要替宸儿拔了这根刺,算了,朕知你,若是还在,只怕这宸儿要被你宠得无法无天,随他去吧”

    不知不觉间,杨景已经挂了整整十幅画像,十幅皆是其口中的欢儿,却在这幅图里,第一次瞧见了略有的衰老之相,十幅画,便是十年光景,杨景是按着自己心中每岁的不同所绘。

    “不讲宸儿了,你要想听,自己到朕梦里来,朕慢慢说与你听便是”

    展开第十一幅画卷,杨景苦笑一声:

    “可不要嫌弃朕把你画老了些,朕也想再为你描眉一次啊,早年在王府,你可没少催着朕早些上朝,就是躲着朕为你描眉,怎么,这么些年了,还信不过朕的画笔?朕早就说过,就是成了寻常庶民,朕这手中的笔,也能给你买得起胭脂”

    从前那二人玩笑的闺房之语,被永文帝用如此自嘲的语气讲出,倒也显得有些可亲,从前的齐王妃可是出了名的不喜早起,常常因为杨景早朝被闹醒而耍些性子。

    每每当杨景趁着其睡着偷偷描了眉毛而故作恼怒,赵欢是平国公赵康独女,赵家本就是北地望族,关中的百年世家,性子跳脱的没个边际,没少让杨景做那告饶之事。

    终于,在展开第一幅是那登基之后,每至夜深未眠,醒来所绘的像里,画中的赵欢是凤冠霞帔,穿着凤袍有那母仪天下之姿。

    这时杨景才悲愤了起来:

    “这一世,是朕负了你,负了赵家,若有来世,不愿再生在这牢笼般的天家,与你做一个布衣百姓,耕织也好,读书考取功名也罢,都比这‘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的活死人强,你再等一等朕,等朕为这天下万民迎一个盛世,朕便来寻你”

    “朕的父皇视朕如他人之子,不许朕做个太平王爷,要朕做二弟的磨刀石,朕做了,为了让二弟的楚王党安心些,就信了那构害之言,害了你,不过那周家,也被朕灭了满门,平国公的仇,朕报了,可欢儿你的仇,朕却报不了了,天子又如何,天子也有君父”

    杨景展开画卷的速度快了些,语气也更悲愤了些:

    “朕的母后不爱朕,从朕废了二弟,至死都不愿再见朕一面,还派人出宫找那些余孽,还让那独孤家暗地里联络旧人,朕视若不见便是,可母后连一句遗诏都愿留于朕,要朕留二弟一家,朕留了,要朕给他独孤家几世富贵,朕也给了,可给朕的,只有这一句:此生母子无复相见”

    “朕的儿子欺瞒朕,勾连异族,养寇自重,朕的臣子算计朕,算朕还有几个春秋,算朕到底敢不敢自断一臂把那勋贵得罪,把那数十万顷良田还于百姓,朕的武将想的不是一雪兵围之耻,想的不是弓马骑射而是金玉胡姬,那朕就把自己儿子送到边关,朕的文臣自诩清流,却想的不是造福百姓而是结党营私,只有一个王太岳,还一心求死,想做忠臣,欢儿,你说,朕这天子到底该不该像父皇那样杀得人头滚滚,让他们怕朕,惧朕?”

    “算了,朕知你最不愿听这些朝政之事,怎么还讲起来,可是不说与你听,朕还能说于谁听,这天下之大,生民万兆,可独独有你,对朕无所求,只要朝夕,可他们都不许!”

    杨景挂起了这永文五年新绘的画卷,握紧了拳头喝了一声:

    “他们不许,父皇也不许,可朕为了这大宁百姓,朕忍了!朕只要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朕要还给他们的,不是刀光血影,人头满地,朕要还给他们的是一个盛世!朕不贪恋权势,只要这上天许朕十年为君,朕不要史书里的美谥,朕不要万民的颂扬,朕只要不负这天下足矣”

    “朕负了你,只能在桥陵还了,工部已经造好了朕的福地,欢儿,先去桥陵等朕几年可好?”

    此时的杨景,两眼微微泛起了泪花,十八年的恨意屈辱,在这围着自己一圈的十八幅赵欢画像之前,好似爆发到了极点。

    赵家之事,由七家国公在周德主谋之下,联名弹劾谋逆,广武帝震怒不问青红皂白而行。

    自古帝王的孤臣,能有几人可活?可赵欢身怀六甲,刚刚生了世子,就被毒酒赐死,口吐鲜血死在杨景怀里,又有何人为此报了半句不平。

    杨景环视一圈,从广武十二年到永文五年,昔日最喜作画之人,只是每年绘一幅女子像了,年年不同,所绘之人也好似随他一同经历了这十八年的风风雨雨。

    离阁之前,一次回首:“朕,等宸儿回京,再来看你”

    至首幅图像之前,又回首一次:“果然,还是十八年前画得像些,你不是说等宸儿出世,抱着他,要朕再绘一图么?怎么就成了如此”

    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穿着龙袍,却不拭泪,任这泪花滴落:

    “朕,若能再为你描眉一次,此生无憾了”

    言毕,自行走下木梯,到了阁楼最低之时,又换回了那副沉稳得有些可惧的神色。

    “世人问我建此阁为何?挂文臣武将?挂公侯勋贵?那世人便是看错了朕,他日史书里的圣明天子,被传出了只挂女子像于高阁之内,算不算一桩趣事?”

    这类趣事,可是当年赵欢最喜听杨景亲口讲述的事,赵欢不喜听正史里的王侯将相,最喜听那些野史杂谈。

    为何是野史?这些事,杨家的史官自然也不敢写,杨家的臣子也不敢看,杨家的子孙也不敢认,便成了野史。

    十八年前的齐王府,王妃赵氏,身怀六甲,初有不适之感,仍是陪着身前仔细端详的齐王杨景绘了一张画像,那时的杨景,琴棋书画最善此画,赵氏入府,便不绘山水只绘女子。

    赵氏既没,齐王府内所有赵欢的画像,衣物,佩剑,被锦衣卫一应焚之。

    一个要把自己儿子心爱之人从大宁的史书里抹去的男子,是大宁开国之君。

    一个独自一人记了一个女子十八年的男子,是之后的大宁太宗皇帝。

    “史书不愿记得你,那朕一人记着便是”

    一声心底的悲叹独子泣血说完,缓步离去,忆欢阁之门也就随之闭上,将这位九五之尊的心事哀愁通通留于忆欢阁这座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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