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裙下之臣(18)
厢房之中, 只有一盏如豆般的烛火在静静亮着。
钟离长驰从皇帝的生辰宴上回来后,就一直端坐着,如同石像一动不动。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但从未想过这一种——
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子,竟然就是青龙国皇帝的亲姐,身份尊贵无比的永安公主。
握着杯壁的手, 指节发白,钟离长驰现在的心情无比复杂。
虽说知道长河的死并非青龙国皇帝所为, 但,他的死跟这个皇帝却是脱不了干系。
若是没有被抓进牢中, 若是青龙国的天牢监管再严谨些,若是……
钟离长驰无法说服自己大度地接受现实,接受那些可笑的赏赐,然后就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
那是他相依为命,共同长大的皇弟,他们怎么可以在管辖的地域中发生了这种事后,毫无愧疚之心地去面对受害人的亲人?
想到宴席上的所见种种, 钟离长驰忍不住冷笑出声。
青龙国皇帝知道珍爱自己的亲人,怎么就能这样对待别人!
终有一天, 他会让他在他面前哭着忏悔自己的作为,而那个真正害了长河的人……
他绝对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当想到那个女子的面容时, 钟离长驰的心, 又蓦地软了下来。
她是无辜的,她生的那么漂亮, 天真绮丽的模样背后, 需要有人无时无刻地保护着她。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钟离长驰不讲任何逻辑地迅速说服了自己。
只是……
让钟离长驰最为痛苦, 无法接受的是,她竟然成婚了。
高座之上,夫妻二人言笑晏晏的样子,像是在他心里剜了个洞。
桌上的蜡烛燃尽了最后一截,房间归于黑暗,钟离长驰支开窗,望向夜空中皎皎的月。
向他这样无权无势的落魄皇子,如何才能拥有那高不可攀的骄阳……
宿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方幼青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房间和院落之中都是静悄悄的,天寒了,原本在枝头间叽叽喳喳的鸟儿们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唤了两声,侍女便轻手轻脚地推了门进来服侍她洗漱,并且奉上了温热的醒酒汤。
感慨了一番这种奢靡享受的生活,方幼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昨日的宫宴之上,皇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包括她的外祖父外祖母。
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卫璨像是消失了一般,宴席之上她根本没看见他的影子。
而且非常奇怪的是,像是卫璨这种跳脱不记仇的性子,竟然这些时日也跟她记起了仇。
细细算来,两人竟然约莫有十来天没见面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她和卫璨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而且相对于方恒修安静的性格,卫璨跟她更处得来,疯也能疯到一处去。
小时候,方恒修还曾因为她和卫璨走得太近不理他,而偷偷哭了好几次。
等到长大了,关系淡了些,但也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关系。
吵吵闹闹不断,可从未曾伤了一份感情。
又怎么可能因为上次算不上事的一次拌嘴,就这么久不来找她?
想到这,方幼青突然问道:“红莺,近些日子,泗水王可曾来府中找过本宫?”
红莺的手绞在胸前,一脸的欲言又止。
半响,她才开口道:“泗水王并未来找过您,可是奴前些日子出去买东西,曾远远地见到过他的身影,在公主府附近待了不知多久,等奴回来的时候,他便不见了。”
“这又是哪一出?”
方幼青颇为好笑地摇了摇头。
但随即她便察觉到,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因为红莺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于是她又问道:“然后呢?有什么你就直接说,本宫还能莫名怪罪你不成。”
红莺垂首道:“这也是奴今日早些时辰才知道的……泗水王,他好像并非泗水王。”
方幼青颦眉:“什么意思。”
于是红莺便一股脑地把听到的消息全都说了出来。
“坊间传闻泗水王并非亲子,而是报错的农家子,如今亲子被找到了,泗水王便被……便被赶了出去。”
红莺知道自家主子跟曾经的泗水王关系甚好,说出这种不好的消息时,生怕被迁怒。
“此言属实?”方幼青的声音沉沉。
红莺哆嗦着跪到了地上:“说是传闻,可今日皇城中的人都看见了有一年纪相仿的男子被迎了回去,而泗水王则是不知所踪。”
思索片刻,方幼青冷声道:“备轿子,本宫要去卫府。”
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传言是真的,卫璨现在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破旧的院落,触目可及的是整洁却贫寒的画面。
身上还穿着锦衣华服的卫璨,将自己锁在房中已经过去了数日。
因为长久没有进食,他的嘴唇泛着白,整个人死气沉沉。
房门外一位穿着粗衣布裳,跟他长相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子暗自垂泪,手中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面。
“小王爷……你还是出来吃点罢,你再这样,会被活活饿死的呀!”她的语气中满含担忧。
卫璨两眼无神地望着破旧的帐顶,扯了扯嘴角:“别叫我什么小王爷了。”
他身上的这身华服,还是卫府留给他的最后的体面。
锦衣玉食的活了数十载,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享受的,他拥有的一切是从别人那里偷过来的。
并且那个被他偷走了大半生辉煌的人,竟然过得是如此贫寒。
他这具身体的父亲到底是有多么无耻,才能做出来为了私心调换别人孩子的行为。
纸糊的木窗破了个缝,还呼呼漏着风。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个本该被人捧着长大的卫府继承人度过了他的前半生。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偷。
一滴滴泪从眼角滑落,卫璨无声地笑了笑。
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生养他的父母无法再面对他,便把他赶了出来。
意外和蓄谋是不一样的性质,若是两家不小心报错了,找回了真少爷,那是皆大欢喜,但这是一场心怀恶意的蓄谋。
父亲和母亲,不想再见到他这个罪人的儿子,也是正常……
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们为卫夫人和卫老爷。
在事情大白的那一刻,他们的联系就已经彻底断了。
门外。
中年女子见劝不动他,又想到再这样下去人会被活活地饿死,索性心一横,直接找来了东西想要把门撞开。
那可是她刚找回来的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怎么能眼眼睁睁地见他去死。
听到撞门的响动,卫璨用最后的力气拔高了声调:“你若是硬来,我便直接当场自裁!”
中年女子愣了愣,嚎啕大哭起来。
都是那个该死的男人犯的错,怎么造的孽全都报应到了她和两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凄然的哭声在空荡的院落中分外明显,卫璨闭上眼,全当什么都没听到。
他现在已经陷入了一个怪圈,靠他自己的力气已经无法挣脱出来。
对养父母的眷恋,对犯下罪过的生父的痛恨,对那个被他偷走半生荣华的人的愧疚……一切的一切混在一起,如同淤泥一般,拉着他向下陷落。
倏地,屋外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卫璨的睫毛颤了颤,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想法。
莫不是他的生母出了什么事……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卫璨正准备从门缝中瞧一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把这门给本宫撞开。”
话音落下,卫璨就听到踏踏的脚步声逼近门前,他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向一旁闪开。
下一刻,破旧的木门应声而开,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卫璨侧身挡住煌煌日光,向来人望去。
穿着锦罗云纱的长公主正逆着光站在门前,气质矜贵,表情让他有些琢磨不透。
对她的服从似乎刻在了骨子里,一见面,卫璨的气势就弱了半分。
他道:“你怎么来了……”许久未进水,声音早已变得喑哑干涩。
方幼青不自觉地颦起眉头:“皇城之中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还能拦着我?别的不提,你先跟我说清楚,半月未见,你怎就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说着,她走向前伸手扶住卫璨摇摇欲坠的身体。
卫璨本欲避开,可身体的虚弱让他的反抗在常年习武的长公主眼中,如同幼鸟一般无力。
“你别碰我。”意识到说出的话不妥,他又补充道,“我几天没换衣服了……脏。”
昔日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泗水王,此时看起来,竟有了些怯懦自卑的模样。
其实他的衣服并不脏,只是看起来有些皱皱巴巴的。
可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委屈了。
若是在以前,风流讲究的泗水王卫璨,绝不会容许自己以这样衣衫不整的狼狈样子出现在他人面前。
可……
方幼青心下一颤,眼眶骤地就红了。
她性子直,最见不得这种事情。
更何况遭逢突变的还是她一起长大,对她珍爱有加的人。
“不脏,”她说,“一点也不脏,小舅舅,我来接你回家。”
她拉着他走,却没拉动,卫璨的脚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
“我不是你的小舅舅,我甚至……不是卫璨。”
他自暴自弃地说着:“我是一个小偷,是这个世上最卑劣的人之一,我甚至不知道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或许死了……”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卫璨的话,他的头被打得偏了过去。
低垂着头,卫璨讥讽地笑了笑:“是了,我现在只是个平民,长公主自然想打便打。”
“够了!”方幼青强忍住眼眶中的泪和心底怒意,“别说你现在不是泗水王,就算你是,我想打自然也能打,只要我乐意,方恒修我也打的!”
“卫璨,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
“你是不是犯贱?把上一辈的人犯下的错全部归咎于自己身上,觉得自己很伟大?”
卫璨辩解:“我没有!”
“一巴掌不够,要不要再送你一巴掌?”
被她闪烁着怒火的眼神逼得步步后退,卫璨偏过头,一时间竟不敢直视。
“没有你这番作态干什么?你说你没了身份就不活了?怎的,你不是个人,是个称号?”
“你的学识,你的教养,你的……亲人,就都不作数了吗?”
卫璨急忙摇头:“不是这样。”
他明明比谁都在乎这一切。
方幼青靠近了他,指着他的手道:“这双手,可以画出写意画作,可以拨动琴弦。”目光移向他的额头,“这里,可以作出锦绣文章。”
最后,她葱白的手指触在他的胸口:“还有这里,有着一颗悲天悯人,能够为他人所痛而痛的心。”
“你说,你到底有哪里不如别人?就算失去了身份地位,你仍旧是青龙国独一无二,无人能替的卫璨。”
与她指尖相接的地方传来了一丝的热度,而后席卷成火焰,将卫璨的心,也连带着烧了起来。
得知真相的时候他没哭,被赶出来的时候他没哭,就连养父母绝情的样子,也没能让他哭出来。
可此刻——
卫璨控制不住地将眼前的人拥在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我是卫璨……这是我的名字,没有人……可以把它从我身上夺走……”
方幼青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脊背。
在卫璨看不到的地方,她露出了一个难得温柔的笑容。
“地位没了,还可以去搏,我就不信,当时让少傅们称赞不已的才子卫璨未来会是一个毫无建树的草包。”
她扳正他的身子,绽颜一笑:“你当初可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出色的人,不是吗?”
名为卫璨的灵魂,在她的笑中,又再度活了过来。
他眼眶酸涩,心中也酸涩的不得了,紧咬住牙关,卫璨强撑着,也扬起一抹和往日般风流洒脱的笑。
“是。”
在这一刻他已然下定了决心,只她活着一日,他便……做她一日的不二臣。
为她死而后已,在所不惜。
院落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清隽文雅,书生打扮的男子。
方幼青为卫璨擦掉泪,牵着他出来时,正巧就撞上了来人。
男子踌躇不前的步伐顿了下来,先是失神片刻,而后躬身行礼,磕磕巴巴道:“参见长公主。”
又是一个见她一面,连话都说不好的男人。
方幼青不欲与他纠缠,冷淡应了声,便准备带着卫璨先回公主府再做打算。
谁料身后的男子大步追上,挡在了她的面前。
在方幼青发怒之前他道:“在下名王闰……”
一旁蔫蔫的卫璨骤地瞪大了双眼:“是你?!”
方幼青不解,便又听到王闰道:“说起来,在下和长公主还有点亲属关系。”
“他便是卫府找回来的新少爷,也是名正言顺的……泗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