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何为对错
自己同她有多久没见了？
顾裴星低头凝视着床上女孩儿安静的睡颜，昏黄的烛火渡上她的侧脸，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江南的晚风吹过，他背着小小的陆婉潮，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回家。
“顾裴星，你为什么总是板着脸啊？”
“阿顾阿顾！快看快看！我钓到了好大一条鱼！”
“阿顾阿顾，快来吃饭啦！”
“阿顾你笑了哎！这才对嘛，你笑起来超——哈？丑？拜托明明超好看的好不好！”
“顾裴星，你说错了，我才不怕你！”
“阿顾，疼吗？”
“顾裴星在我眼里就是这天下第一好的人！”
“顾裴星!”
“顾裴星？”
“顾裴星。”
顾裴星
是了，自己同她，在不知不觉间分别了整整四年。
可不知为何，今日在海里拥住她的那一秒，以及现在就这么坐在床头看着她恬静的脸，那些曾经觉得很漫长很漫长的难熬的时光，那些四年间的思念与经历的苦难，突然间就变得好远好远。
而那些曾经与她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霎时间离他好近好近。
风云会的飞鸽传书就是在这时候到来的。
顾裴星原本只是打算随便看上一眼就放下，却在看到信件内容的瞬间就沉下了脸。信上写道：
阿芙罗已经找到。
人已受辱，生死未知。
随信附送上了一行地址。
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床上还在梦乡之中的少女，带上了桌上的人皮面具，便起身匆匆离开了房间。
找到阿芙罗的时候，她正躺在冰冷的地上。漂亮的脸蛋上满是青紫的痕迹，一头海藻般的头发铺散开来，上面洒落着星星点点的斑痕，就连空气中，都还藏留着欢爱过后的味道。
顾裴星看着眼前这一幕，捏紧了拳头，只恨自己让外面的海匪死得太过轻松。
倒是阿芙罗，目光平静，神色镇定，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招了招手，缓缓开口道：
“少帮主，我和你也认识十多年了。”
“你是知道的，当年我选择加入风云会，为的是报邻村恶霸杀父夺母，强纳幼妹之仇。”
“后来留在风云会，为的是偿还风云会不弃残躯，收留教养之恩。”
“如今我心愿已了，恩义已偿，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值得我眷恋了。”
说罢，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看向顾裴星，眉目间皆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她拉过顾裴星握刀的手，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笑着开口道：
“所以如今，我想要恳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送我最后一程吧。”
“原谅我的自私，少帮主，我只是，太想回家了。”
送我最后一程吧。
我想回家了。
顾裴星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阿芙罗，终于俯下身来将她小心翼翼的扶起，伸手替她理了理衣服和头发，让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住自己的肩膀。
动手前，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说：
“祝你与家人早日团聚，来世阖家欢乐，平安顺遂。”
“噗”
是手中的短刀没入肉体的声音。刀刃划开血肉，刺穿心脏，温热的鲜血染上了顾裴星的双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过了良久，他方才缓缓睁开眼，看到怀中的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颜。
恶心。
巨大冰冷的孤独感与恶心感包围了他的全身，爬满他的灵魂，让他几欲作呕。
他只觉得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恶臭泥沼中，浑身沾满了污秽腥臭的淤泥。像是个见不得阳光的水鬼，独自躲在臭水坑中，放任伤口日渐阴冷腐烂。
自他被父亲收养，独行至今，整整二十年了。他从未如此的恶心过自己。
如今他刺阿芙罗一刀，是因为他能够明白阿芙罗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可当年他刺婉婉一刀，却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坚持。
他当然知道他的婉婉聪明坚强又勇敢，她是真心实意的包容着自己，也是真心实意的愿意与他同进同退。但他不想——
他不想把婉婉拽入同他一样的无尽深渊，也不想把她带入恶臭泥潭。
这世界上不为人知的肮脏事情太多，每分每秒都会在不同的角落上演着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从他九岁开始，十一年间，他见了太多令人齿冷的阴暗景象。
前一秒还情意绵绵的外室为了活命，毫不犹豫的将枕边人推到他的刀下。上一秒还海誓山盟的夫妻，下一秒就为了利益反目成仇。昨夜还是不能分割的骨肉家人，今朝就为了一个馒头一口饭食而提刀搏命。
他见了太多太多人性的丑恶。
于是更不希望她见到那些丑恶。
他希望他的婉婉能够长成他曾经渴望长成，却注定无法拥有的样子。可以幸福快乐的生活，可以潇洒恣肆的大笑，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可以痛痛快快的放肆去爱，去恨，去难过，去悲伤。
他欣赏她的优秀，因此更加无法忍受这样的优秀为了陪伴自己而被自己摧毁。
刺下那一刀的时候，他突然格外能够理解自己父亲的想法。
自己同父亲，很难说不是一样的人。
今日死在这里的，是从小和他一起从风云会的血雨腥风中撕杀出来的阿芙罗。
他亲手杀死了她，从此失去了一个可以托付的战友。
但他知道她是开心的。
可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婉婉呢？
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杀了沿岸的海匪，可以为她卷入天家纷争，可以用一千种手段折磨侮辱她的人。却唯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杀了她。
他在乎阿芙罗，所以愿意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即使这让自己感到痛苦。
他也在乎婉婉，却一次又一次的逃避对她的情感，从而让她痛苦。
究竟哪一种在乎才是真的在乎？
究竟哪一种理解才是真的理解？
世间诸事，何为对错？
行于阴影，是正是邪？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