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雪泥鸿爪
跳绳、翻花绳,跳格子,荡秋千,捉迷藏
顾裴星终于拥有了迟来的童年。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些普通孩子会玩的游戏,自从父亲将奶娘赶走后,他就再也没过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因为父亲同他说:温暖,会让人变得软弱。
因此在他这十年的人生里,记忆中留存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练习,一遍又一遍的温书,一轮又一轮的试毒,和一场又一场的鲜血与死亡。
所以,这就是朋友的感觉吗?顾裴星想,似乎还不赖。
眼前的女孩笑容明亮又温暖,头上毛茸茸的发饰,让他想起了枝头那叽叽喳喳的麻雀。
而此刻,这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麻雀,停留在了自己心头的枝桠上,让他觉得有些温暖,又有些细微的痒。
拜别了陆家家主,顾裴星忐忑的同父亲回了不远处的小院。
父亲常说:多说多错。今日他的话实在是有些多了,不过成功的接近了陆家的小姐,也算完成了父亲交代的任务,应该算不得太错。
顾天刚几乎是在进门的瞬间就敛去了温和的笑容,一边取出屋内的皮鞭,一边冷冷的同顾裴星说道:“跪下!”
“你知道你今日错在哪儿吗?”
“你不该让陆婉潮主动和你搭话,这是其一。”
“更不该让她主动约你一起玩,这是其二。”
“跳格子的时候,你没有让她赢,这是其三。”
“我教你的那些话,你一句都没说,这是其四。”
包铁的长鞭落下,顾裴星一声不吭的跪在院中,过了许久,沈文奎似是打累了,神色疲惫的说道:
“裴星吾儿,你是为父所有的希望,在这个世界上,为父能够信任和依靠的,只有你。”
“你一定要听话,待到为父成就大业,你我共享荣华!
“希望你能理解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啊!”
是夜,院里留下的,是小小的少年。
和满院的月光。
而另一边———
早起的陆婉潮趴在窗边百无聊赖的看着院中的日光,神色恹恹。
一转眼,自己穿进这个游戏里已经整整五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忽的想起,也是在一个如同今天的一般的午后,自己坐在教室里,窗外的树叶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着动人的光,老师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的教大家念: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寺院里长大,住持对她很好,教她道理,供她读书。
虽说如此,她却从不相信神明鬼怪之说,若是这世间真有神灵,为何坏人总不能自食恶果,好人却偏要受尽苦楚?
这么些年来,她只信自己。
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克服诸多磨难行至今日。
然而到了此刻,纵是万般不信,她也明白自己故乡肉身已远,灵魂不知寄在何方。
岁月的尘埃无边,而她不过是落于时光里的蜉蝣。
不过——即使是小小的蜉蝣,她也愿同上天争一线生机!
来的人不是父亲。
顾裴星躺在床上,听着屋外传来的脚步声。如今自己虽然还不能做到听声辨位,但却已能通过脚步声辨别来人。
父亲内力深厚,脚步沉稳,绝对不会像来人这般毫无章法,甚至还有些紧张。
来的人会是谁?顾裴星防备的眯起了眼睛。
如今自己有伤在身,一旦打起来,怕是不能发挥全力。
思及此处,他一边暗暗摸出了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边绷紧了身体盘算着自己此次的胜算大概能有几成。
开门声响起的瞬间,他立刻翻身而起,准备藏进门后的阴影里。然后,他就听见了:
“顾裴星,你在家吗?”
是昨日的那只小麻雀。
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他披了外套,从屋内走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是黄昏,晚星初升,微风吹过,带来丝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陆婉潮心下一凛,抬头问道:“你受伤了?”
顾裴星没有说话。
陆婉潮心中焦急更甚,一面将他拉进屋子,一面点了灯试图撩起他的袖子。
顾裴星颇有些不适应同人这般亲近,按住她的手淡淡开口道:“没事,都是小伤。”
小伤?顾天刚有多变态,她是知道的。陆婉潮不信,踮起脚执着的想要看个究竟,推搡间,顾裴星的衣领向下落了落,露出了翻开的皮肉,和还有些渗血的鞭痕。
陆婉潮呆住了。
人被打就会受伤,她是知道的。
人受伤了就会流血,她也是知道的。
顾裴星的童年十分不幸,她也早在五百次的游戏重开中了解得一清二楚。
可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伤痕。
对方,是小小的,还没长大的顾裴星。
她本以为自己熟知剧情,完全可以做到举重若轻,做到了如指掌,做到游刃有余。但一直到了此刻,她才明白,自己不再是那个玩着游戏的陆婉潮,她所面对的,也不再是一个个程序设定好的npc。
他们站到了一起,形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顾裴星措不及防的被抱了个满怀,女孩的眼泪染湿了胸口的衣襟,他颇为生疏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学着自己出任务时看到的那些个兄长一般,将怀里的女孩抱到自己的腿上,动作轻柔的帮她顺气。
哭了许久,陆婉潮终于从顾裴星怀里抬起头,瓮声瓮气的同他说道:“顾裴星,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眼前的女孩眼角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显然没缓过劲来,说话时嗓音里还带着哭腔。鬼使神差的,顾裴星说了声:
“嗯。”
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帮帮顾裴星。
陆婉潮一边小心翼翼的替眼前的男孩上药,一边暗暗下定决心。
遇到顾裴星那年,自己刚到外地读大学,离家两千多公里,人生地不熟,是游戏里的顾裴星陪自己度过了最开始的那段艰难岁月。
后来参加工作,遇到了很多离谱的事情,也是游戏里的顾裴星,带给了自己难得的温暖。
虽然在顾裴星眼里,自己同他认识没多久,但在自己心里,他们早已是认识了好久好久的故人。
久到她看着十岁的顾裴星,就像看到了多年前小小的自己;她抱住满身伤痕的顾裴星,就像是抱住了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
她又想起了这五百次轮回里的一切,想起了那漫天纷飞、燎原的战火,想起了那一个个前赴后继、捐躯赴国难的萧家儿郎,想起大娘的眼泪,想起啼哭的孩童,想起了累累的白骨,想起了横行的瘟疫
既然她已经来到了这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那她就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阻止顾天刚,守护好陆家,守护好顾裴星,守护好自己在乎的人,守护好这天下的万千黎民。
落日为群山披上余晖,昏黄的灯光照不亮前路。
这是陆婉潮第五百零一次重开,依旧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也没有空间宝典穿越指南。
只有夜来,潮生。
不远处,沈文奎看着家中亮起的灯火,心满意足的勾起了嘴角。
伤痛,最容易引出人的同情,而同情带来亲近,亲近带来不舍,不舍带来牺牲的念头,和愚蠢的抉择。
大丈夫身居天地间,当立不世之功,成就千秋万代的伟业。这本就是他们欠他的!他迟早都会一个个、一桩桩、一件件的讨回来!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成就大业,这世间万物,皆能成为他的饵料。哪怕他们一个是他的养子,另一个——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天彻底黑了,猎物终于撞进了猎人的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