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此恨绵绵（六）

    云遥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黑暗之中渐渐透出阳光，那是长乐宫灿烂的朝阳，像无数金色的琴弦，在她脸上、心上弹奏出欢快的音符。

    四周的景物渐渐清晰，依稀是旧日风光，红墙金脊映着疏桐槐影，倚香水榭临着碧池白荷，九曲长廊，勾檐如画，一个魁伟的男子正从廊上大步走来，一身灿然金甲，如日初升，神威无比。

    “七皇叔！”她欢快地扑入他怀中，声如银铃，“你又打胜仗啦，好威风呀！”

    男子一把将她小小的身子举到半空，朗声笑道：“遥儿，下次皇叔把齐都西京打下来给你作礼物好不好？”

    “好啊！好啊！”她拍着小手，两个丫角在阳光下不停地晃动，“下次遥儿也要跟皇叔一起去。”

    “不行，遥儿还太小。”无奈的笑。

    “我很快就会长大的。”撒娇的声音。

    “等你长大了，皇叔也老得走不动了。”

    “不，皇叔永远不会老，你永远是我们燕国，不，是全天下最神勇最厉害的大将军！”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云雀，伶俐的翅尖划过澄蓝如璧的天空，一朵绵白的云缓缓流过，像飘浮在空中的一个美丽的梦……

    光线骤然一暗，转眼已是王府，重重锦幔遮住了日光，像一口冷浸浸的古井，弥漫着浓烈的药香。一张宽大的卧榻静置于室内一角，榻上之人面色苍黄憔悴，两颊深深陷了进去，发丝中点点银光。

    她眼含热泪，握住他枯瘦如柴的手，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在耳边沙沙作响：“遥儿，皇叔再也……再也上不了战场了，齐国越来越强大，你要和几个皇兄好好习武，将来……保不了燕国，也能自保！……”

    黑暗重新降临，一切都化为虚无。“七皇叔！七皇叔！”她张惶地呼叫，跌跌撞撞地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出那一片迷茫。

    耳畔隐隐听见有人在说话：“她的睡穴明明已经解开，为何这么久还没醒？”

    “她在守城之日已耗尽元气，又在雪地长时间行走，体虚血亏，风寒入邪，已病得不轻，再加上坠马时又震伤了内腑，是以吐血不止，昏迷难醒。此外……”

    “说！”

    “她右肩的箭伤多日未曾上药，伤口已经溃烂，损及筋骨，适才又用力过甚，以致筋脉俱废，她这右手只怕……只怕再也无法用力了……”

    再也无法用力？

    那一瞬间，仿佛天崩地裂，烈电惊雷，苍山倾倒，长河决堤——

    黑暗中，有什么在碎裂，有什么在呼啸，有什么在挣扎，灵魂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散成万千碎屑，被山掩埋、被水淹没、被火焚烧……

    最后，化为长林山上终年不融的冰雪，死一般的冷寂，绝望的麻木，近乎自嘲的冰冷。

    原来，已是废人了啊。

    还留着这残躯干什么？再也不要醒来，再也不要醒来……

    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