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秦申安站在原地。
他想转身就离开, 去杀了那个害了他全家的罪魁祸首，可不知道为何，你怎么都抬不起腿走开。
狭窄的甬道里, 灰色的屋檐上、墙壁的顶端、地面的两边，都覆着厚厚的白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披着白色的披风, 穿着白色的素衣, 跌坐在地，明明自己都可怜兮兮的, 一双含情水眸里，却盛满了对他的担忧和心疼。
蒙蔽心窍的怒火, 忽然就小了下去。
姜曦攥着衣袖, 看到他那双淡金色的、泛着野兽冰冷凶猛的无机质光泽的眼睛里, 慢慢地有了温度, 也有了痛苦和滔天恨意。
他轻轻吸了口气, 傻乎乎地对受伤的野兽张开了怀抱，声音小小的, 但很清晰：“秦申安，你是不是很疼？抱一抱就好了……”
秦申安迈开脚步朝他走去。
一开始很慢, 然后慢慢加快，等走了一半的路后, 他陡然跑了起来，冲了过去，抱住了姜曦。
直到把这个柔弱却勇敢的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才有了从虚空踏入真实的感觉。
总算把人叫回来了。
这个时候去找二皇子复仇，那不是找死呢么。
小公子伸手抱住他的后背, 像俞轲安抚他那样，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从上而下，很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还轻言细语地哄着他：“别怕啊……没事的……”
熟悉的甜郁香味钻入鼻尖。
以往闻到这个香味，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亲近他，这一次却不是。这一次，他只有被慰藉的踏实感。
秦申安跪在地上，把手埋在姜曦的肩膀上，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落在小公子的脖颈上。
姜曦的心仿佛也被烫了一下。
他认识这人这么久，看到秦申安哭过两次。一次是三公子被困黑河谷，长公主危在旦夕时，还有一次，便是这次。
这人哭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好像被人看到一点，就被抓住了软肋一般。
但，哭出来总比之前那样好。
闷在心里，人说不定都要闷成傻子疯子啦。
小公子一下下抚着他的后背，眉头微微拧着，表情很难过。
三嫂带着人追了出来，在甬道里看到两人相拥的身影，忙挥了挥手，阻止手下人发出声音，带着他们悄悄退出去为了。
甬道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转角处传来外院隐隐约约的嘈杂声。
寒风吹过，一路吹至他们身边，发出了呜呜的哭嚎声，显得这家的气氛，越发的悲戚。
秦申安似乎是收了泪，他的声音很颓废，恨意极深又痛苦复杂：“都怪我……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个怪物，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生来就是要克死家人的。大哥他们虽有将才，却远不如阿爹，若不是我，若不是我年少气盛，冲动炫耀，朝廷不会这么忌惮秦家……是我害死了阿爹和大哥，该死的人是我，不是他们……”
这和秦申安有什么关系啊。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从古至今就没有少过，功臣的尸骨垒起来怕数都数不清。
看来秦国公和秦大公子的死，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秦家那么多人，全靠他支撑着，要是秦申安颓废了，长公主该有多难过啊。
姜曦有心，想找个例子劝劝秦申安。奈何他历史学得不太好，绞尽脑汁翻来覆去也没想到什么好例子。
最后想到头都疼了，他才勉强想到一个人物，小声问道：“秦申安，你知道刘邦吗？”
“汉高祖刘邦，亡秦灭楚，打下了大汉的江山。”
姜曦抿了抿唇，小声说：“刘邦前四十多年都被人当做小流氓小混混，多少人都看不起他，可是一朝翻身，就做了皇帝，当初看不起他、蔑视他的人，最终只能仰望他、畏惧他。”
秦申安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他搂紧了姜曦，闷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感觉到他过度的反应，姜曦才觉得自己举的例子似乎有些不对。
秦申安只是一个质子！
但刘邦是开国皇帝！
可恶！
我历史怎么就不学得再好一点呢。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有些人生来不凡，无关人士的闲言碎语，为什么要去在意他？”
“我真的好喜欢你的眼睛，那么漂亮，就像时夜空里的星星，这是上天的恩赐。你不是怪物，你是武艺超群、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是秦国公的四公子，是、是我很关心的朋友……”
想了想，他又抿着唇，小声哄他，给他勇气和自信：“你就是生而不凡，以后注定会成为人上人，成为名留青史的英雄。”
小公子在心里小声逼逼。
这我可不是胡说。
我记得在原小说里，秦申安就是很牛逼的大将军，很有逼格的男配攻，势力和宋彦回不相上下的。
系统幽幽道：【秦越，字申安，在书中，他镇北大元帅，掌二十万秦家军，镇燕云十三关，守丝绸之路，他在的时候，把北国人打的节节败退，把他们赶到了大漠深处。北国人后来分裂成两部，一部继续留在沙漠，一部迁徙去了西边的斯坦巴国。】
【他拥兵自重，随时都能称王，朝廷对他又忌惮又拉拢，原著里的男主谢瑾，也是故意接近他的。】
姜曦一听，更有底气了。
看吧！
小说就是这么设定的！
秦申安坐在地上，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靠在姜曦的肩膀上，安静了许久后轻声道：“除了我家人外，只有你才会觉得我好……姜曦，我不想做什么英雄，我只想守着我的家人……如今，阿爹和大哥没了，阿娘又是这个模样，我好恨啊姜曦，我好恨啊……”
姜曦抬起手指，像俞轲安抚自己那样，抚上了秦申安的后脑勺。
他抿了抿唇，道：“我很恨的时候，就大哭一场，然后藏在心里，等有机会了再报仇。”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有点笨，报仇都是靠朋友帮忙的，但总比傻乎乎的冲上去要好。”
姜曦小声而缓慢地劝他：“秦申安，你要多想想还活着的人，想想失踪的二公子，受伤的三公子，还有国公府里的三位嫂嫂，你的侄儿侄女们，还有长公主……你要是冲动了，他们怎么办？”
“把恨藏起来，总有一天，你可以报仇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小公子虽然心软，有的时候甚至有点小圣母，但他也绝不会姑息恶人恶事，更不会要求别人不去恨、不去怨。
他希望的是，秦申安不要冲动，不要在这个时候白白搭上自己。
秦申安抬起了头，他眼中的红血丝退了不少，但眼眶却还是红的。他双手捧着姜曦的脸，额头贴着他的额头，眼神沉痛：“姜曦，我好疼啊，我疼的恨不得杀了所有的人……”
姜曦犹豫片刻，他拉下自己脸上的手，站起身，弯下腰，捧着秦申安的脸，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用他那小小的、细细的声音说：“秦申安，你要熬过去……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
灵堂内。
寒风从屋顶吹下，卷起院子里的白幡，吹地白幡猎猎作响。
二皇子站在灵堂前，有些尴尬。
他是来上香祭奠的。
被皇帝骂了一顿后，他神情恍惚地逃回了自己的府邸。听他说完宫中发生的事情后，他的幕僚们也很惶恐。
他们商量了许久，认为二皇子此时需撇清陷害秦国公的嫌疑，故而此时需作出姿态，叫别人都看到他对秦国公的敬重。
但到了秦国公府后，跪在地上的秦大太太和秦二太太就像是活死人一样，只知道烧纸钱，就算他走到她们面前了，她们也不抬头看他一眼，着实让他下不了台。
“表嫂们节哀顺变，姑父和大表弟，必然不愿意看到你们如此悲伤。”
“那你好生保重，我先走了。”
他沉着脸站了一会儿，自说自话把场面圆了过去，之后，转身就想离开。
谁知此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冷静且沙哑的声音：“二表哥走那么快做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秦申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披麻戴孝，腰间捆着稻草，但也丝毫不影响他修长矫健的身姿。大长腿一抬，他掩去眼中的杀意，跨入了院中，走到二皇子面前，说道：“钦天监定了日子，三日后便要下葬。我记得二表哥很是崇拜阿爹和大哥，不趁着这几日多和他们说说话，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二皇子干干一笑：“怎么会……”
秦申安从小厮手里拿过点燃的香，在棺材前拜了几下，插入香炉中，祭拜完后才转头看着他，问道：“二表哥，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二皇子不知他为何要这么问，便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秦申安便垂着眼，说道：“我以前不信的，现在反而希望这世上有鬼。阿爹，大哥，你们若是泉下有灵，便来见我一面吧，你们告诉我，究竟是谁害了你们，我一定会抓住这个人，割了他的舌头，砍断他的手脚，把他处以极刑，用他的血肉，来祭奠你们……”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阴森森的。
恰巧这时，一阵寒风吹过，秦大嫂也抬起了头。她脸色泛青，眼神仿佛要吃人，声音也幽幽的，似乎带着回音：“是啊，大郎，你告诉我，是谁害了你，我一定会送他下去陪你的……”
二皇子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他强撑着道：“姑父是为大景战死的，都怪那些该死的北国人……”
……
姜曦站在院门外，见秦申安没有再动刀子，心里便放心了许多。
听到秦申安和秦大嫂的对话时，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坏主意。
小公子抿了抿唇，小声问系统：“统统，你那个雷，能不能……”
系统第一次要去做坏事，有点点兴奋：【没有问题，你看我的！】
……
灵堂前，一包点燃的香料，被秦申安放入了香炉。
二皇子心中有鬼，被刚刚那一幕吓得背后直冒冷汗。他心虚问道：“四表弟，这是什么？”
秦申安直起身，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二表哥不知道吗？这是犀角香啊。”
“犀角香？”
“是啊，”秦申安嘴角一勾，幽幽道：“犀角香可通幽冥，请见鬼神，我点燃这香，就是想请阿爹和大哥上来，再看看他们一眼。”
“再问问他们，是谁害死了他们。”
二皇子头皮发麻，他冷汗如瀑，硬撑着道：“四表弟，你这是太伤心了，姑父和大表弟就是战死的，没有人害他们。”
青烟袅袅升起。
奇异的浓香，顺着青烟传遍了整个灵堂。
秦大嫂抬着眼，看着青烟缭绕处，脸上忽然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扶着丫鬟的手起身，跌跌撞撞走到二皇子身边，对着他旁边的空气，含泪带笑：“相公！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见我了……”
“相公，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我真的好想你……”
“相公，你快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你和公公，你快告诉我！”
二皇子被吓得腿都软了，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紧张地看着秦申安，面色狰狞：“疯了，弟妹这是疯了，申安，快去请大夫啊！”
天空乌云翻滚，院子外的天，忽然暗了下来。
整个灵堂，仿佛被拢在了黑暗中。
秦申安诧异地看着他，声音幽幽的，仿佛是从天边传来：“二表哥，你没看到吗？爹和大哥，就站在你身边啊……”
“爹在看着你，他穿着铠甲，手里拿着旌旗，身上有好多伤口，二表哥，爹看着你的表情，好生气啊。”
“还有大哥，大哥身上插着好多箭，手上抱着自己的脑袋，鲜血在一直往下滴，有好多，都滴在你的鞋子上了，啊……衣服上也蹭到了很多。大哥说；‘申安，我的头被北国人拿走了，快去帮我拿回来。’”
二皇子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浓郁的犀角香影响，他觉得自己头昏脑涨的，眼前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似乎带上了血色。
鞋面上似乎湿了。
耳边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真的有鲜血滴在了他的鞋子上。
他浑身都抖了起来。
秦大嫂冷冷地看着他，在他看过来时，立即换上了哀愁的表情，痛哭道：“相公，是谁砍了你的头，是不是很疼，我帮你缝起来，好不好？”
秦申安阻止道：“大嫂，阿爹和大哥时间有限，还是先问问他们，是谁害了他们为好。”
秦大嫂抹了抹泪，哭泣着点头：“相公，是谁害了你们？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们报仇！”
二皇子咽了咽口水。
他抬起头，在烟熏雾缭间，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了两个人。
那是，拿着旌旗的秦国公和捧着脑袋的秦大公子……
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有鬼！
有鬼！
不管我的事！
姑父，不管我的事啊！
秦申安幽幽道：“啊？是谁？大哥，你怎么一直看着二表哥？你说那人姓什么，啊，他姓……”
恰在这时，屋顶上方忽然爆发出“哗啦”的巨响，仿佛有神仙在以天空为鼓，金乌为锤，重重地敲了下来。
“噼啪——”又是重重一声闷雷，滚荡在乌云间，闪电如游龙般乱窜，瞬间照亮整个天空。
屋顶似乎随着雷声震了震，火苗在空中扭曲摇曳片刻，直接被扑灭了。
灵堂里彻底陷入了黑暗。
“啊！有鬼啊——救命！”
二皇子惊叫着冲开身边的人，连滚带爬跑出了灵堂。
姜曦微微往边上一让，侧身让二皇子经过。
等他的身影消失后，小公子高兴地表扬系统：“统统，你做的好棒！”
“刚刚那一声雷，简直配合地太棒了！”
系统骄傲地翘了翘鼻子：【那是当然，我很有用的！】
姜曦转头看向灵堂，那里的丫鬟似乎被吓到了，此时正战战兢兢地点着蜡烛。
明亮的烛光摇曳着晃动，驱散了黑暗。
小公子小声道：“好了，现在可以把雷和乌云收起来了。”
系统意犹未尽：【这个好刺激，曦曦，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吓一吓二皇子？】
浓黑乌云渐渐散开，世界重新变亮。
姜曦走向灵堂。
他看到秦大嫂瞬间收起了哀怨的表情，冷冷地、狠狠地盯着门外。
秦申安用灰埋了香炉里的香料，然后看着棺材里的衣裳发呆。
秦大嫂虚弱地走到他身边，未语泪先流。她轻声哭泣，说道：“如果、如果真的有犀角香就好了……我要让他在奈何桥边等我，等我养大了他的孩子，帮他报了仇，就会下去陪他……”
秦申安静静道：“我会为阿爹和大哥报仇的，大嫂，你要撑住，要看到我亲手手刃仇人。”
……
这世上，总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姜曦彻底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时，整颗心都是冰凉的。
秦国公府煊赫时，京城里那些贵人，硬扯三百里的关系，也要来沾点光。如今秦国公和秦大公子战死，秦家军覆灭，朝廷斥责的旨意还未下，那些人的身影便消失的干干净净，反而是京城的好些百姓，自发在国公府门口磕头祭拜。
小公子从秦申安那里得知，当年为秦大公子娶妻时，选的是高门大户的千金。
当时婚事一定，皇帝的敲打便下来了。
秦国公和临西长公主，犹如被当头棒喝，从虚假的繁华和平安中清醒了过来。之后秦二公子的夫人，找的是边陲小将的女儿，秦三公子的夫人，直接就是猎户之女。
秦家灵堂办好后，秦大嫂的娘家传了话过来，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秦家的事情，他们便不来掺和了。
秦二嫂和秦三嫂的娘家倒是仗义，只是他们不懂京城礼仪，人事往来，有心而无力。
因此对外待客、迎来送往之事，只能落在有未婚夫名义的姜曦身上。
小公子仗义，不需多说，便忙活了起来。
到了下半晌的时候，宫里忽然发了封赏下来。
秦国公，谥号忠武，配享太庙，永享皇家祭祀；
秦大公子，追封侯爵，谥号勇直，其爵位可传三代；
秦二公子，特封伯爵，其爵位可传一代；
秦三公子，特封子爵，其爵位可传一代。
封赏完后，太监又宣旨，说锦衣卫已经找出陷害秦家军的凶手奸臣，目前已经投入大牢，三日后处斩，希望秦国公和大公子在天有灵，能够安息。
姜曦这种没有政治细胞的，都明白所谓的凶手，估计就是替罪羊。
唉，谁叫二皇子是皇帝的儿子。
皇帝怎么可能会杀自己的儿子啊。
秦家真是太可怜了。
圣旨刚下不久，原本寂寥的秦国公府，忽然又热闹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厚着脸皮，穿着素衣前来祭拜。
姜曦因此忙得不可开交。
等再迟一点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太监的唱声：“皇上驾到，四皇子到——”
在场诸人都愣住了。
四皇子？
虽然大家都知道那位置是为谁空着的，但所有人都默认，那一位是不会入宫的，今日怎么这么突然？
姜曦也疑惑不解。
他抬头望外看，只见皇帝率先走在前头，穿着深色素衣，披着黑色披风的谢昭跟在后面。
经过唱名的小太监时，谢昭漫不经心道：“我姓谢，是谢府二公子，可不是什么四皇子，下次别叫错。”
皇帝脚步一顿，转身坚定宣布道：“此乃郁昭，乃我大景的四皇子，今日才回皇宫，诸位都记清楚了，若是以后有人敢冲撞朕的四皇子，朕必不轻饶！”
谢昭抬眼，唇角微微上勾。
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提示：1、长公主病逝以后，就没有虐啦，接下去都是甜宠和训狗，故事马上进入后半段了。
2、秦申安的香料有问题，二皇子出现了幻觉。
唉，还没写完剧情点呢。
晚安。
感谢在2021-09-11 23:24:16~2021-09-12 23:1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呜呜啊、lee 10瓶；君莫啾本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