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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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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下过一场雨,路上还有少许积水。满囤老汉背抄着手不紧不慢的走在路上,腰上别着一个破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跟屁股后面的旱烟袋碰的叮咣作响。家做布鞋在这黄土路上踩出像抬头纹一样的记号。

    “满囤大爷,后山放炮炸石头呢,大伙都赶着牲口等着装石头回去箍窑呢,你咋还不去哩。”苏家二小子苏云一边着急赶路一边迎面喊道。

    “我后晌去,对了,你娃娃今天不上学?”

    “乡里学校下雨房子塌了,俺们都回来了。”

    “回去跟你爹说,吃完晌午饭去操场切山药秧子。”

    “晓得了”。

    老汉继续往山上走去,一袋烟的功夫,老汉走到了一个荒坡上,随后解下腰上的布袋子,停在了一个坟头边上。

    “占山哥,俺来给你拔拔草。”顺手从布袋子里面掏出一个罐子,一个碗,三根纸烟,还有俩窝头摆在碑前的石板上。“家里吃食不多,现在青黄不接只有窝头,哥你别计较。”说着圪蹴在一边挖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吸了两口。随手把边上刚冒出来的杂草拔了几根,然后拎起罐子倒了一碗酒,“这是俺家大孙子结婚的喜酒剩下的,可不赖哩,给你尝尝,这烟也是……唉,每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没有吃食,想不到你这还有白面馍,你们老苏家的福都让你享完了。你说当初你别那么嘴硬,人家让招你就招了呗,他们还能让你活不成哩?现在倒好,你的牲口队,榨油坊全分给村里人了,可是他们没人说你一句好话,他们早就忘了闹饥荒的时候谁给他们从县里驼粮食回来救命。这叫甚,这叫墙倒众人推,就因为那个时候你有钱,有钱啊,就是罪。你是一了百了了,你看看你日升娃,要不是人家叶支书觉得你娃是个好后生,肯把侄女嫁给你娃,这十里八村肯定没人愿意找你娃。你再看人家贺老三,给你赶牲口摔瘸了腿,今年选举成村里的生产队长了,狗日的,连我都没轮上,让他个犁把子都扶不稳的当了,你说说这世道。要不是我大孙子当个民兵队长,我今年都没脸来看你,好歹那也是村里拿枪干子的。咱这方圆百里没几户人家,地又多还缺水,今年公社说要修水库,修学校哩,看看到时候他贺老三咋安排人手。”

    “响水湾……响水湾。不知道哪个仙人起的这名字,新中国都建立快三十年了,打了好几次井,打三十米都没水。狗日的从小就没水,要么是吃雨水,要么得去十里外的小王庄牲口驼,干脆叫沙土窝算球。”满囤老汉嘟囔着颤巍巍站起来,一手扶着碑,一条腿弯起来脚底朝上,把烟锅在鞋底啪啪一敲,装到烟袋里随手又别在后腰上,把酒转圈一洒,窝头在手里颠了颠又装回袋子里,起身走了两步后忽然又停了下来。

    环顾一圈,四下无人,把袋子里的窝头拿出来,掰碎了放石板上,顺手一把,把边上的四个鸡蛋大小的白面馍塞袋子里,用手稍微一捏,还软和着呢。心里嘀咕着:这么好的东西不能糟蹋了,这应该是苏日升把过年队上分给他家的白面扣下来的。

    满囤老汉到家的时候,正是晌午饭熟的时候。他儿子李贵正在院门口蹲着修镰刀,埋怨他一上午不见人也没去驼水,清明不去自家坟地跑别人家坟地,老汉怒道人家苏家对咱家有恩,没有他,我连家都成不了,哪来的你们?!屋里的儿媳妇听见外面动静,立马出来劝回去吃饭。

    话说这满囤老汉有两个儿子,长子李贵,次子一出生就被抱养走了,李贵又有三个孩子:长女建梅,前年嫁给了同村乔家二小子,儿子建国去年结婚,小儿子建民根苏家的二小子苏云一般年纪,都在乡里上中学。

    这边苏云回家看到母亲愁眉苦脸,揭开锅盖一看,一锅的苦菜玉米糊,十七八岁的后生看到这个就来气,嘟囔着:窝头都比这个强。他母亲叶培芸吼道现在谁家不是吃这个,这苦菜还是你妹子刚刚从小王庄挖回来的,不吃饿着。正说着父亲苏日升和大哥苏海回来了,大哥把骡子栓到圈里,进屋看到母亲正在盛饭,一碗一碗的苦菜汤,皱皱眉不说话,两个妹妹苏娟苏玲挨着母亲坐下,苏云盯着小妹苏玲手里的窝头咽了咽口水,这时大哥开口说道:我有个同学去大鸭湾那里的煤矿了,听说那里煤矿要人,我过两天去。父亲喝了一大口糊糊道:你要是能吃得了那里的苦,你就去。大哥道:等过两天家里箍窑的石头差不多了我就去。父亲说:两口窑用不了多少石头。大哥道:那就后天吧,

    “我也跟你去。”苏云着急的说道。

    “不行,你要念书,还要照看家里。”还没等父母搭话,大哥冷静的说道。

    母亲也说道:“你看看你爹,大字不识一箩筐,名字都不会写。”

    “你会写,你会写不也嫁给了庄稼汉,有什么用?”苏日升急道。

    “那你是想孩子们跟你一样,种地、赶牲口?”叶培芸反呛道。

    一家人不说话了,两个妹妹低头吃着饭,忽然门外面有人喊道:日升叔,后晌去大队场里切山药。苏云跑过去一开门,原来是贺家老二贺银龙,比苏云小一岁,也在乡里念书。

    “银龙啊,来,进来吃饭。”叶母道。

    “不了,我吃过了,我来是跟你家老二说后天下午去学校的时候,带点工具,学校修房子。”银龙站在门口说道。

    “嗯,知道了,回去跟你爹和你爷说,我一会就去。”苏日升瞅了眼锅,放下碗筷,去舀了一大瓢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我先去给骡子添点草。”

    “银龙,后晌去后山驼石头你去不?”苏云问道。

    “去啊,等下你记得叫我。”

    原来这响水湾村是个勺子形,西面高而细长,没几户人家。东面低而平坦,大部分人家都在这里。西面挨着采石坑,路宽一点,苏家打算新箍的两口窑就在这里,但是他们住的地方却是在最东头,离贺家没多远。苏占山留下了四间旧窑,院子里还有一个草料房一个牲口圈边上是茅房。以前是村里最大的宅子,现在却是最破旧的。农忙的时候大家种地,秋收以后就可以在山里打野味,挖药材,菜菌菇,县里供销社收这些山货,人们还可以补贴家用。东边一块凸起来的小山包上有一座失修的土地山神庙,破四旧的时候把土地山神放一起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村里才有人过来打扫一下。一条黄土路横贯东西,一到下雨,骡马都不好走,就这样修修补补过了好多年。修路的石头一到下大雨就被冲到东面的山脚处,索性后来也没有人再好好修理,反而东边的山脚处形成一个石头滩,人们稍微修整一下,就成了大人们洗衣服,饮牲口,小孩子嬉闹的地方,到了过年的时候村里还能在这杀猪宰羊。

    苏占山的一生就留在了这不到30户人家的小山村里。父母早亡,民国年间,兵匪横行,为了活命当过伙计跑堂、跟过土匪马帮,老东家被残害后,带着东家的女儿落户于此。得益于早年的闯荡经历,兼并土地,开设马帮驼队、建立榨油作坊,他的马帮驼队有四十几头牲口,村里的李满囤、贺三仁都是他的长工,贺三仁管他的牲口,李满囤帮他打理油坊,十里八村的粮食、冬天的煤炭都是他在贩卖,饥荒年间这方圆百里都不曾饿死过人。建国后又是他的驼队帮忙修路,从县里拉回来第一趟电,很难想象五十年代能有电灯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五六年的一场风暴席卷全国,大规模的整风运动,从上刮到下,从县里乡里一直到村里,他不幸的成为了典型。戴高帽游街示众挨批斗,终于在五八年的正月十五晚上,他用自己一尺长的金烟袋抽完最后一锅烟,用尽浑身力气冲着牛棚的墙上撞了过去,烟袋杆都从后脖子上捅了出来……

    往后一年占山媳妇也因病去世,留下两子,长子日升,次子月满。这苏月满去了上峪乡帮忙放羊养牲口,一直未婚。苏日升留在了响水湾,继承了他爹的老房子。后来村里的叶支书看他老实勤快,就把他已故哥哥的独女叶培芸嫁给了他。支书做的媒,村里倒也没什么闲话。

    这天傍晚,叶培芸在门口做着针线活,忽然从村西头传来很大的哭腔,仔细才听清楚:培芸呀,快来看看你家日升子,怕是活不成了。她慌忙把东西一扔,大步朝着村西头跑去,一边跑一边哭:日升子,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要不这娃娃们可没个活法了……

    等跑到跟前才看清是李贵媳妇。“培芸姐,日升子口吐白沫,浑身抽抽,可不知道咋办了”

    “他人了?”

    “后面乔木匠跟我男人给往回抬着了,他人抽抽的不好控制,不让背,他们拿旧门扇抬着了。”话音刚落,只见后面一群生产队里的人,匆忙的奔了过来,领头的是贺胜军。“你家日升子一后晌都好好的,日头一落山就发作了,也不知道是咋的了。”

    忽然最后面有个一瘸一拐的老汉吼道:“快往叶正清家抬,人家是赤脚医生,兴许还有救。”此人正是生产队长贺三仁。

    这叶正清是村支书,早年读过书是村里的会计,也是半个赤脚郎中。附近的村里人或者牲口生病了都来找他,一般的问题他都能处理,也是很有威望的一个人。苏日升被绑在门板上放在院子里,口吐白沫,佝偻着身子,抽抽着说不上话来。支书蹲地上掰开眼皮看了看,然后拿袖子抹掉日升子嘴上的白沫子,叫几个后生撬开嘴,看了看舌头。眉头皱了皱一言不发。

    “二爹,你快想想办法啊。”培芸哭的声音都哑了,傍边俩闺女的哭的闹不住。

    “老舅,我爹到底咋了?”苏云苏海俩兄弟异口同声的问道,声音一直在哆嗦。

    “应该是中毒了。”支书答道。

    “好好的咋中毒哩,这中毒了还能有救?”说话的正是贺胜军长子贺金龙。他媳妇抱着个吃奶孩子扯了下他衣脚“别瞎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咱说的是实话嘛,有甚了?”

    乔木匠跟李贵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发现是金龙,木匠没说话。李贵说:“你娃娃晓得个球了,瞎说甚了?”贺三仁在后面急道“你咋做长辈了,咋跟娃娃们说话咧?”正欲吵起来,支书突然问你们下午是不是切山药秧子了?众人说是。然后支书叫他家二小子叶国成赶紧去把家里洗脸盆里的肥皂水端出来。众人正在疑惑,支书大喊,快灌啊,等啥哩?后生们七手八脚一顿灌,日升子哇哇的往外吐白水,中间夹杂着一些黑白相间的疙瘩。支书用脚扒拉开一看,点头自语道:对了。然后叫家里人冲了一碗红糖水,等日升子不吐了给他灌了下去。

    不一会,日升子不抽抽了,在门板上坐了起来。众人才蹲下看清他吐出来的是生的山药蛋渣渣。贺三仁看到这已经一瘸一拐的走了。贺胜军说了句:日升子,你咋能偷吃公家的山药蛋哩,那可是种山药蛋的秧子哩。说罢,也摆摆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今天的工分是没咧。

    乔木匠看日升子自己坐起来了,估计也没大事,转身也回去了。人们陆陆续续走完了,培芸才回过神来。“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家里没你口吃的?”叶正清摆摆手叫她别说了,带着娃娃们先回去。

    培芸生气的踢了一脚日升子吐出来的东西,带着俩闺女回去了,后面苏海苏云正要说话,他老舅也摆摆手叫他们回去。走到路上苏海跟苏云说:爹是饿着了。

    坐在门板上的日升子开口了:“老舅你家……你家……有玉茭子面没,给我借半袋子哇。”看你把娃娃们都支走了,我才能开这个口。

    “你先进屋来,娃娃们大了,费饭。可是你一个壮劳力不吃饭哪能干活哩。”叶正清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妗子也附和着说:“面已经给你舀好了,进来把这几个窝头吃了再回去吧。”

    日升子蹭的一下窜起来,把门板往边上一踢,大踏步的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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