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姬弘此时全然顾不得在御前,更顾不上谢恩,实在是自娘亲过世之后,佩娘处处表现得聪明早慧,便是祭奠思念娘亲之时,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佩娘这般哭泣。
此时,她一手紧紧拽着姬弘的衣衫,另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努力不想哭出声,看得姬弘心疼不已。
姬弘着急地蹲下身安慰执佩,可她瑟缩在他身后,小小的身子不断在颤抖,姬弘刹那醒悟……佩娘,这是在害怕?!
若是被宫中场景吓到,她方才还好好的,何至于此?
皇帝深深皱起眉毛,对那陈姓妃嫔道:“这孩子是怎么了?”
陈妃亦觉得执佩实是表现诡异,小孩子好端端就哭了起来,她看着执佩一身素白,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莫不是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一时间,她竟觉得有些寒毛直立,未敢成言。
一直侍立在皇帝身后的施延却看着站在那里、全然不知怎么回事的那绿袍官员,再看看牢牢躲在姬弘身后的执佩,忽地微微蹙眉。
太子转头对皇帝道:“父皇,这孩子机敏伶俐,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容我哄哄。”
皇帝缓缓点头,只是方才因为西蜀大捷的欢快气氛终是沉凝了下来。
太子缓步上前,俯身对执佩温言道:“佩娘这是怎么了?你三哥哥在此处,伯父亦在此处……你还记得伯父吗?前几日去家里看过你和哥哥的?”
佩娘怯怯看他,点了点头。
太子展颜一笑:“佩娘这是怎么了?告诉伯父好不好?”
佩娘只是看了看他,又朝他身后看了看,朝姬弘身后又躲了躲,这次却是怎么哄也不肯出来了。
太子等人向身后看去,太子身后只有方才来回禀西蜀捷报的中书舍人崔明远,此时正对着太子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太子也是心中疑惑,指着崔明远道:“佩娘是在害怕崔大人吗?”
执佩悄悄觑了崔明远,却小脸煞白又躲到了姬弘身后,小手将姬弘的衣衫攥得紧紧的,竟似比孝衣的颜色还要白。
中书舍人一职,虽官阶不高,只是六品,却是皇帝近臣,专司起草诏书、御前奏报之职,非是皇帝信重之臣不得担任,可怜崔明远本是来报喜讯,如今却被一个小小娘子的哭泣弄得十分尴尬。
虽说大周并以貌取仕,可御前近臣,又有哪个会生得凶神恶煞?
崔明远自问虽没有施延那样的丰神俊朗、当世无双,可也是远近有名的世家公子,上巳踏青,甚至会有不少小娘子扔来花团,无论如何,绝不至于吓哭个小小娘子才是。
便是皇帝,此时也打量着崔明远,好奇地道:“佩娘这是第一次见到崔卿吧?”随即,他不由摇头失笑:“今后你崔十四郎这吓哭小儿的名头怕是逃不掉了。”
崔明远拱了拱手,一脸无奈,实不知自己是怎么让那小小娘子害怕。
皇帝打趣了崔明远,忽见施延若有所思:“阿延可是有话要说?”
施延垂首一礼:“回禀陛下,恐怕非是因为崔大人之故。”
姬弘在小声安慰佩娘,她仍是不敢看崔明远。
皇帝不由挑眉:“哦?”这分明就是在怕崔明远嘛。
施延却是道:“怕是因为崔大人那身官袍。”
陈妃诧异道:“朝中六品七品官员不皆是这绿色官袍吗?有何可惧的?”
就是崔明远自己,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绿色官袍,整齐一如往昔,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异常,不知中间到底有什么缘由。
可是从皇帝到太子,二人先是同时皱眉细思,随即,皇帝的神情先阴沉了下来,太子亦是沉默不言。
姬弘身后的执佩却是深深惊讶,她原本已然在寻机会自己说出来,却没有想到,施延竟然替她说出了原因。
不知不觉间,执佩眼中的泪水再度潸然而下。她以为她只是学小孩子在表演害怕的,可是,在姬弘的轻声安慰中,她的眼泪却越来越多,仿佛有好多好多的害怕与委屈,都在此刻倾泻而下,终于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出口。
好半晌,皇帝才道:“崔卿退下吧。”
崔明远闻言,立时告退,偏殿中哪还有半分先时因捷报而来的欢快气氛,在崔明远看来,甚至这气氛还不如他报捷之前,至少彼时,偏殿中气氛还是祥和平静的,哪像此时,仿若暗色降临,雷迁将至。
皇帝负着手,神情阴沉地在殿中踱步,他看了一眼崔明远走后,明显神情放松下来的佩娘,叹了一口气。
太子对身后的青年道:“信儿,你先送弘儿和佩娘回府吧。”
姬弘隐约觉得佩娘方才那番害怕有些不对,起身告退之时,心中犹自惴惴。
姬信乃是太子长子,他其实极想知道此事后续,但此时只能起身,奉令送姬弘与执佩回府。
待几人离去,皇帝缓缓开口向施延道:“说说那日汉王府之事始末吧。”
施延神态依旧恭敬如故:“九月十五子时,大理寺丞陈迁陈大人持令至汉王府,道是奉令清查军需案,汉王府内窝藏了涉案偏将程十三,其人于九月初四曾离开汉王府四处勾连。陈大人欲入府抓捕程十三,汉王妃不许。
陈大人便言及汉王出兵三召未归,程十三偏偏在此时四处勾连,道是汉王不臣之心路人皆知,王妃不肯让程十三归案,便是内外勾结、其心可诛。汉王妃便立誓以证清白,当场触柱而亡。
当日,陈大人一身官袍,汉王府小郡主亦在当常”
大理寺丞,居于大理寺少卿之下,亦是正六品。
皇帝忽然一脚踹翻了榻侧坐案,怒不可遏:“混账1
陈妃在听到陈迁的名字之时,便已经面色惨白,此时已经跪倒在地:“陛下恕罪,兄长素来一心只想为陛下分,此次查案必是一时糊涂……”
皇帝气息不定,只冷冷看了她一眼,陈妃便立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只是害怕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梨花带雨,更显娇美。
皇帝只对施延扔了一道金牌:“令刑部张子安彻查陈迁之案。”然后他看了施延一眼:“回来你自去领五十军棍。”
皇帝语气森然:“我命你围守汉王府,不得进出,你便是这般奉令的?汉王府你亦不必再守。”
明明大理寺陈迁手持皇帝之令、程十三进出是为了执佩买卖,这种种俱有缘故,施延却并不辩解,只是自地上拾起金牌,躬身领命:“是。”
太子一家所居的东宫便是在皇宫之内,姬信自幼便于宫廷内长大,莫说建筑道路,便是一草一木他俱是熟悉于胸,此时不过送两个孩子,更是轻松至极。
他见姬弘行止俱是一板一眼,不由调侃道:“阿弘,汉王叔军功盖世,怎地你这般弱不禁风,说出去岂非是有堕王叔威严。”
对方长他七、八岁,姬弘与这位堂兄并不熟悉,闻言不由赧然道:“阿兄所说甚是,幼时阿父亦曾传我武道军阵一途,只是我实无天赋,合该多加练习……”
姬信更觉他无趣,看向不肯被宫女再抱在怀中、只努力跟上他们的小执佩:“佩娘,你今日为何害怕那崔大人?”
执佩怎么肯告诉他,只是摇头,不肯多话。
姬信见她小脑袋摇晃,丱发上的白色发缨也跟着摇晃,不觉有趣。
下一瞬间,执佩只觉得眼前视线旋转,一旁姬弘带着怒意喊道:“阿兄1
姬信身高体健,竟是轻轻松松将执佩提溜了起来,他哈哈一笑:“佩娘走得太慢,我抱着她走得快些。”
执佩不由怒目而视,这个人太讨厌了!
可是姬信的个头儿很高,他明显并不是很会抱孩子,执佩往下一看,都觉得离了地面好远,姬信走起来,她便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会摔下去。
姬信逗弄道:“你告诉你为何害怕崔大人,我便放你下去如何?”
执佩气得小脸都鼓了起来,这人居然会是太子的儿子?捡来的吧?她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太子是不是被戴了绿帽?!
姬弘更是少见的露出生气神色:“阿兄!你若敢摔着了佩娘,我定会告诉太子殿下1
姬信无言,看了姬弘一眼,随即晃了晃手臂上的执佩道:“那你便告诉阿父好了。”
姬弘气得脸都绿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的兄长,一时间跟在后面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姬信是不是有意,他们这一路走了大半个时辰,走去的方向甚至并不是来时的丹阳门,而是西面紧临各大衙署、官员们常进出的定安门,道是他已经命汉王府的轺车过去了,不必着急。
这一出来,好巧不巧,正遇到刑部奉令前往大理寺缉拿陈迁,两个衙门相距不远,已然围拢了不少绿袍、蓝袍的中低阶官员在围观。
姬弘沉默地看着,随即让执佩先上了轺车,才对姬信道:“多谢兄长一路相送,王府不远,家中也有护卫相随,便不劳烦阿兄了,阿兄请回吧。”
姬信看着大理寺前的纷攘,眉头微蹙,闻言只是笑道:“既如此,我便不送了,阿弘你可记得要勤习军阵武艺,下次相见,我可是要考较的。”
姬弘一言不发,拱手上了车。
路上,执佩心情甚好,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姬弘却一直面色沉沉。
执佩只以为他在生姬信的气,那个人确实非常讨厌。
可轺车一直进了王府,看到府外的金吾卫已经尽数撤去,姬弘的面色也没有丝毫好转。
直到兄妹二人回到府中,来到汉王妃灵堂之前,姬弘才忽然回身,厉声对执佩道:“当着阿娘的面,你说,你可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