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回忆
老者浑浊的眼睛正色起来, 仿佛恢复了年轻时的片刻清明。
“是我的提议。”老者沉声道。
“那,让河西军做前锋军队,却只准带一千人驻扎在安远守捉镇, 也是柴相的提议?”年轻人继续追问。
“是。”老者额首, 不见丝毫犹豫。
“事实上, 安远镇其实是一孤镇, 用以吸引突厥主力,让河西军做诱饵也是柴相的决定?”
“是。”这是第四声的肯定。
“柴相倒是直白。”年轻人像是意料到般摇了摇头。
“再之后的事情,荀骞率领五千突围, 荀寇求援兵却被射杀于明州城墙下……这些事情,柴相应当也是记得的。”
“我自然记得,但自我下令让河西军做饵后, 前线军报被一度被断。我一直在失军报,之后的一些事情,并非我做主。”
“晚辈知道。”年轻人应得漫不经心。
“但我不会否认,当年荀家一事,的确与我有关,”柴崇复道,“而且这么多年过去, 我也一直在等你找我。”
“没想到, 你如今面目全非了。”老者语气有些哀伤, 在年轻人脸上仔细逡巡,“你以前与你阿娘生的像, 你家几个儿女里, 唯独你与你阿耶最无像处。”
“柴相倒是好记性,只是我如今的样貌,还是拜柴相所赐, ”年轻人嘲讽道,“柴相似乎并不吃惊?”
柴崇复略过年轻人,看向烟雨间的远山逶迤。
“我一直知道你活着,也等你很久了。”
他理了理衣衫,然后身子坐直,重新正了蹼头,待理好后,才郑重出声道:“你既然终于来问我,那我便回答你,当年对荀家所做之事,我并无后悔。”
“河西节度使统兵七万,又封郡王,持两旌,是大齐最重要的节度使。荀家自太宗朝时便于河西,历经三代至荀朔手中,整个河西荀家根深不可动,更是只知荀家不知天子。”
“荀朔固然尽忠职守,可若是荀家一有反心,那大齐要如何?既食君俸禄,我必须遏制河西这般趋势,绝不能让大齐冒这样的险。”
柴崇复停了片刻,抬手饮了一口酒,“何况,我多次传达圣人政令至河西,荀朔皆以朝廷不知河西之态,多次拒绝军令。作为兵部尚书,我既已知晓他有这般念头,自然要防范于未然。”
“你们高居庙堂之上,自不知边疆之苦,岂知朝廷随意的政令,可能就让河西多年防守功亏一篑。”年轻人语气里加了情绪,方才的不在乎尽散,连拳头也隐隐握了起来。
“我只着眼于大齐万年之盛,至于其他,我尚且顾不上。”柴崇复扬了扬头,“后来哥舒垂与河西进奏使陈步乐一同联名上奏,荀朔早早与突厥可汗有书信往来,早怀反心。”
“如今荀朔还好好待在突厥被奉为上宾,你应当知道,他们所言非虚。”老者低头扫了眼年轻人,“荀家要反之心,早就生了。”
年轻人绷紧了脸,像是强压抑着情绪,忽而线晃一断,他噗嗤笑出声。
“大齐万年?”他抬起头,似在嘲笑柴崇复,“这世上哪有千秋万代的朝代,世人皆难逃一死,怎得柴相近百之岁,还看不明白吗?”
“天下却无千秋万代,我自看不到大齐万年,但若任何有伤大齐江山社稷的威胁,我绝不放过,只盼有生之年,尽力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此生心愿便了。”
“但是,我当初确实从未想过要你荀家满门的命,此话你说来或许不信,可这真是肺腑之言。”
“河西将士无辜,或许荀骞荀寇甚至你也皆无辜,若是要怪,便只怪荀朔有了反心,河西多年荣耀,尽败于他一人之手。”
身前的年轻人先是沉默。
后低低笑了起来。
再接着,笑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响,好像要盖过这漫天的雨水。
他似乎连同眼泪一起笑出声。
柴崇复先是默了半身,然后在年轻人的笑声中端正了身,他掸了掸身上已然落了针脚的衣衫,将方才又歪了的蹼头重新束紧,然后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
才把视线对上对面的人:“如今,刀在君手,头在吾脖颈上。君要吾命,尽管来取。”
年轻人的笑戛然而止。
他抬头,眼尾泛着血腥气。
丝丝缕缕落在柴崇复沟壑遍布的苍老的脸上。
“柴相,还有事瞒着我吗?”
“若是记不起来,那我替柴相回忆回忆,当年在肃州城下……”
柴崇复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方才挺直的身形跟着这短短一句话,在这一瞬抽去了所有力气。
“你竟然,你连……你连那件事都知道了吗?”年老的声线里沧桑年迈。
“这么多年,我也总不能白白活着不是么?”年轻人语气挑衅,斜睨了眼老者。
“柴相既说从不后悔,当初又为何要在肃州城下救人呢?”
“当初……”柴崇复闭上眼睛。
在这一瞬,河西的雪带着粗重的风砾再次朝他脸上刮来。
河西地阔,雪连续下了几夜,天地之间便仿佛只剩肃州城这一唯独的建筑。
黑灰色突兀切开与天地的差距。
柴崇复仰头看着城墙上站着的少年人。
少年人身形瘦长,身上只着了件破烂单衣,在河西冷冽的风中,他像是随时都要随着风下坠。
少年赤着脚在城墙的黑砖上一步一步往外挪。
柴崇复骑着的马打了个憨响,马鼻子里的热气让人勉强感觉到温度。
“柴相,我在崖底未发现此獠尸体,便一直追杀至此,未曾想此獠竟一路逃到了此处。”身侧的哥舒垂叉手道,“此人实在可恶,荀家众多儿郎中,就数他最奸诈狡猾,要不要……直接射杀?”
柴崇复抬手。
“再等等。”
他并不喜欢哥舒垂。
更厌恶这个作为曾经的河西主将,如今对昔日主帅后人如此无情。
实乃小人。
可小人,也总有小人的作用。
“柴相不知,我在崖底就是被此小儿蒙蔽,未能捉住他,此时若不再动手,怕又是会让此獠逃脱。”哥舒垂在旁催促道。
“你就这么想他死?”柴崇复转头,“你究竟,有多恨此人呢?”
“还是说,你怕他说出什么事?”
柴崇复的脸顺时变得铁青。
“柴相,末将只是……”
河西的雪来的凌冽,刮在脸上愈发刺痛。
城墙上单薄的少年已然在城墙上摇摇欲坠。
他却似丝毫感觉不到。
而是静静仰着头看着灰黑色的天际。
那是彻骨的死寂。
城下的万千军马,与身后的追兵,他在与他们不同的边界里,这么多人,唯独他这里万籁俱寂。
他侧了侧头,然后身形微微朝前摩挲了一下。
银朱色的鸟断了翅膀,朝天地无尽处不断下坠。
与那身影一同下坠,柴崇复的眼皮也微微抖了一下,再然后,前面不远处地面上,血迹在苍茫的雪地里蔓延来开。
他牵了一下马绳。
空中忽而传来一声悲鸣的鹰唳。
然后有什么黑点在雪中急速朝地面冲撞。
一声闷响——
少年蔓延开的那从血迹里,一只松雀鹰安安躺在一旁,血色与他的那丛搅和一起,分辨不出人与鹰的区别。
柴崇复这一生,见过这般的情景其实很多。
可唯独这次,觉得胸口像是有什么被重锤了一下。
身侧的哥舒垂正准备朝前。
他止住他。
哥舒垂才不甘不愿停在原地。
他下了马,蹲下身。
少年人的脸满是血污,河西最恣意的风,如今成了断了的花束,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
突然,松在一旁的手指微不可查动了动。
身后的哥舒垂赶了上来。
柴崇复微不可查地遮住了这微弱的动向。
“柴相?”哥舒垂问道,“死了吗?”
“扔到乱葬岗吧。”柴崇复没有理哥舒垂,招呼了身后的士兵。
“柴相,是否要再验尸身……”
“即使是神仙这么跳下来都要死透了,何况是个十几岁的小儿。”柴崇复冷声道,“哥舒将军赶紧回去与王大将军复命吧。”
“我也要回去处理军务了,”他又道,“记得提醒王大将军,这些日子断了的军报都递呈上来,一件都别落下。”
乱葬岗的雪夜,只能听到豺狼的咀嚼和长啸声。
其间破碎的衣衫,腐烂的皮肉和骨头,都遍布在这个乱葬岗上。
腐臭不堪。
“阿郎,阿郎在这里!”提着灯笼的侍从招了招手,示意柴崇复。
他疾步跨过去,低头那手在少年鼻息上点了点。
“还有呼吸。”他松了口气,“抱上马车去。”
夜里,马车在冰雪封锁的行道上飞速行驶。
客驿点着幽暗的油灯。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浑身上了厚厚的毯子,但除却微弱的呼吸,却察觉不到别的动向。
“如何?”柴崇复问。
“这小郎君浑身筋脉皆断,药石罔顾了。”着着胡人衣衫的郎中摇了摇头。
“契多,太医署的刘直长说您是他故交,也是西域最厉害的大夫,连您难道也没有解救之法了么?”
“无论如何,请您再想想办法。”柴崇复扫了眼床榻上的少年道,“他家……只剩他一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开学的宝子们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