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淋雨
茗礼示意一旁婢女拾起团扇，她回头看了眼殿外。
被矮墙和槐树遮拦视线，只能看到悬于宫楼的一行宫灯。
今日在马球场上，诸人皆是盼大齐马球能赢，唯独殿下一人全程紧张盯着徐安的脸色，片刻未有松懈。
可那徐安，不安分守己便罢了，仗着殿下宠爱总惹事端让殿下心忧，她虽不清楚殿下为何在球赛结束后突然冷淡，但想来定是那徐安惹了殿下不快。
这样的人，她定要让他吃些苦头。
……
钟盈睡得很不踏实。
外头起了风，似乎又带了雨。
她听到宫人于廊下置下细杆，窗牖阖上的轻扣声。雨声被辟在外头，雨滴落于檐上，入殿内便成了闷闷的声响。
钟盈翻了个身，被褥皱成一团。
脑子里不知怎的浮现诸多场面。
一会是郁金色绫裙与菘蓝覆于一起的混色；接着又是少年于马球场上疾驰的身影；到最后成了荀安于马背坠落的画面……
思绪不定，心思难安。
她索性睁开了眼睛。
外头雨声渐大，连同檐廊下宫人们说话的声音都被压了去。
钟盈拿过放于衣架上外衫，她嫌热便未穿鞋，赤着脚朝外走去。
靠近殿门，听到了外头低语声。
“茗礼姑娘，还不与殿下汇报此事么？”
说话的声音稚嫩，大抵是守夜的小婢女。
“他不就是淋一会雨，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茗礼的声音有些愤愤，但似乎顾及到钟盈，还是压低了嗓音。
“可是……”
“哪有这么多可是，这几个月，殿下天天用好药养着他，如今不就是淋了点雨，能出什么事？”
钟盈一把推开殿门。
水汽扑面，她坠于脸侧的碎发垂了下来，湿湿几缕坠于面侧。
那小婢女见钟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体缩成一团。
“殿下。”她重重一磕，声音有些颤抖。
钟盈素来不喜这些宫礼，皱了皱眉道：“我不用这些礼数。”
钟盈自然知道这些话宫人也不会听，自小浸淫的东西哪会因为她三言两语而变，但她总要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
见那小宫人哆嗦着身子不说话，钟盈把目光看向茗礼。
茗礼低着头，视线却有些游离。
“谁在淋雨？”他们的反应让钟盈觉得很奇怪，她提了声追问道。
“没有……”茗礼微侧过头，似是在躲避什么。
钟盈眯了眯眼睛。
茗礼这表情分明是心里有鬼。
“到底是谁？”
“回殿下，是……是徐司丞1那跪着的小婢女啜泣着出了声。
“什么？”钟盈愣了些许。
茗礼低下头不敢看钟盈，暗暗跺了跺脚，低头瞥向那小婢女：“你这嘴巴还真是管不祝”
“他人呢？”钟盈的声音失了温度。
“殿下……”茗礼抬头想解释。
“他人呢？”雨声里，女子声音抬高了许多。
茗礼看向钟盈的神情，她往后缩了缩，心下忐忑起来。
殿下这是生气了，殿下绝对是生气了。
“回殿下，他在……他在……殿外候着。”茗礼声音低了下去。
殿下喜怒甚少，如今这神态，已是怒气至极。
她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殿……”她方想再说话，女子已擦过二人，冲进了茫茫雨势中。
茗礼愣了须臾，睁大了眼睛。这么大的雨势，殿下的身子怎受得起？
小女使朝着钟盈所奔方向追了几步，很快被雨势逼了回来。
接而拿起一旁的两把青伞，对着还跪在地上的宫人斥道：“去拿殿下的鞋1
说完便冲进雨里去追钟盈。
位于太液池上的水殿其实不大，绕过矮门，便至木栏围绕的曲桥上。
许是雨太大，钟盈视线看不清。
她抬手抹了把脸，见着前头黑黢黢的雨雾中，有一个瘦薄的身影站在矮灌木旁，像是与黑暗融为一体。
“荀安？”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那声音听闻声响，才微有了反应，似乎抬头朝钟盈这处望了一眼。
菘蓝色的衣袍如今已成了墨蓝色的湿衣，勾勒出少年瘦削的身形，好像随时要与雨雾一同散去。
“殿，殿下。”雨声里，少年气若游丝，却还是能听出欣喜之意。
钟盈索性提起已经彻底湿透的裙摆，脚下不知被什么锋利的石子割破，但脚步未停。她顾不上这么多，拿过身侧茗礼递过来的伞，朝少年处奔去。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那伞将二人头顶的泼天雨水暂时辟开，看着眼前少年苍白的脸色，一时气从心来。
“你这身体是不要了么？你这命是不要了么？”女子的声音不断提高，在夜雨里咄咄逼人。
这几句质问，将之前几个时辰里挤压心口的情绪皆释放出来。
她抬起手想拭去少年脸上的水珠，可衣衫已是湿衣，怎么都不能替他拂去雨水。
钟盈愈发有些恼了。
“今日马球我便不说了，可如今你竟还在此淋雨？这几月吃下去的药都算白费了，你能不能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能不能不要这般……”
钟盈没有说下去最后几个字，声音皆被落在伞面上的雨声吞没。
她看到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意。
眉尾的红痣却愈发明显。
然后少年轻轻握住了钟盈的手。
“殿下消气了么？”
他的声音温温响了起来，湿湿润润的，就着连结的音声，缓至钟盈耳畔。
“啊？”
钟盈一瞬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惹得无措。
片刻间只是微张着口，也不知作什么回答。
那被虚握住的手指不知为何很是灼热，她低下头，迅速从荀安的手心抽回。
“若是殿下还未消气，我再给殿下骂骂出出气。”少年又补了一句。
“我没生气，”钟盈脱口而出，视线本能撇开。
“有什么好生气的……”钟盈最后一句说得嘟囔，像是生着闷气不情不愿说出这句话。
话未尽，少年的身形忽而朝前倒来，钟盈下意识抱了上去。
她一个踉跄，勉强支住了身体，少年下颚恰巧靠在了她的肩上，她能察觉他微弱起伏呼吸。
明明是湿透的身体，可钟盈很快意识到他浑身发烫。
“茗礼！茗礼快叫人来扶他进去。”钟盈抱着少年大声唤道。
“还有，赶紧去太医署把王奉御请来，快1
命令下达，她空着的一只手环着少年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没事的，王奉御很快就来了，没事的。”
少年的呼吸微弱了些，湿发贴在钟盈脸侧，冰冷水珠顺着钟盈的脖颈往轻薄衫子里滴落。
“殿下……”
“什么？”钟盈微侧过头想听分明些。
“殿下生气，尽管骂我打我，但千万不要……”
他的声音极轻，最后一句话还带着些委屈，甚至算得上小声哀求。
“丢下我。”
这轻声呓语，由着他自带的音调，如风月里轻勾的琴弦。
“我没有……没……”钟盈未把此话说完，赶来的宫人已将荀安扶了过去。
那话与雨水弥散，终究未曾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