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姚瞻
钟盈一愣，心中叫苦。
之前事出紧急，慌乱喊了“荀安”的名字，本以为当时情况混乱，他一定没听清，但他如今这话是在告诉她什么？
荀安与徐安，念快了其实也差不多，左右她还是能糊弄过去的。
想到这里，钟盈恢复了情绪，视线直接对了上去。
见少年却低头笑了起来，方才锋利的试探转瞬即逝，转开成了淡淡春花。
“以前在伎乐班里，他们会唤我阿淮。淮若，是我的字。”他补充道。
湖面涉水而过一只水鹭，羽翅沾了水色，朝碧空直上，小楼边挂着的竹卷帘未固牢，松松一抽，便垂了下来，成了镂空之色。
春风酥痒，将钟盈捋在耳后的发丝带了出来，然后她听到远处有几人说话声。
“这是第几个晕倒在咱们公主府门口的人了？也真是不嫌累。”
“我这月，已经扯走四个了。”
“你四个？我都扯走七个了，你说这些邑京城的小郎君还真是坚持不懈啊，是觉得晕倒在门口就能得到殿下青睐么？”
“莫要再多说了，如今门口来了个难缠的，我方才着了几个部曲去拉，拽了几步他又跑了回来，只能来找你们，若是他还赖着，直接丢去曲江池里算了。”
这是茗礼他们的声音，似乎在抱怨什么事。
钟盈这一月心思都在荀安身上，自然不知府外发生了什么。
“见过殿下。”骆丰先意识到钟盈，赶紧扯住李沙迟与茗礼，叉手一礼。
“怎么了？府外有什么事？”钟盈好奇道，荀安已自然而然退至她身后。
“你说。”骆丰扫了眼钟盈身后的荀安，扯了扯李沙迟，李沙迟摇了摇头，递了眼色给茗礼。
茗礼瞪了眼二人，叉手出列，指着钟盈身后的荀安道：“回殿下，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他1
“他？”钟盈回头看了眼荀安，见他也露出困惑之色。
“自那晚，他晕倒在公主府门前，殿下亲自着人抬了进去后，这邑京城那些想出名的人，就都跑来公主府装昏。就这个月，粗略算来已经抬走十多个了。”茗礼委屈道，“这都没算上那些投谒诗的！反正我们几个，这些日子就没闲着的时候。”
钟盈神情震惊，但她迅速敛了神色。
在原身记忆里，只要回这邑京城，这样的事情就有许多。
那一曲惊天下的孟拾遗，如今正任了大理寺少卿的卢昉……甚至连如今凤阁里宰辅们都与长公主有来往。
邑京城有许多人默认，只要受元盈长公主青睐，定能平步青云。还好原身常年避于南山，勉强还算清净。
只是她才回来，就已有渴望成名之人按耐不住，争先恐后想办法进公主府。
“这次来的叫什么？”钟盈问道。
“啊？”茗礼惊讶钟盈的反应，很快回，“姓……好像姓姚，这回这个比前几个都要难缠，全身都贴在地上了，怎么扯也扯不走。”
“手里还捧着一叠诗稿，说定要让殿下看一眼他才甘心。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钟盈蹙眉，大齐科考不易，特别是寒门子弟，且为博上位者的喜欢，常有拿着自己作品四处拜谒，邑京各位权贵门前，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茗礼方要折身带着那二人离开，钟盈唤住她：“不要伤他。与他说，待考了进士，再来拜谒。”
对于这些努力往上攀爬之人，她并无厌恶，只觉人人皆有难处。但除却荀安，她又不擅处理这些，便只能躲避处理。
茗礼抬头看了眼荀安，接而点头称是，三人疾步离开了湖畔。
日头又往高处升，寒意驱散，空气热了起来。
钟盈意识到身后的荀安久未说话，她转过头，视线对上他。
荀安则低下头，对钟盈一揖。
“你想说什么？”钟盈看着少年神情，她皱了皱眉，觉得他似有话要说。
“殿下之事，我不敢妄自评论。”他答。
“无妨，你说。”
“我只是在想，殿下原来对所有人都这般宽宥，我以为……”少年人欲言又止，后面缠绕的音色随春风化散。
“你以为什么？”钟盈不解，走近一步。
她还未听他答话，恍惚听见有什么声音在簌簌作响。
钟盈觉得奇怪，侧目看去。
便见左侧靠外墙的那株槐树上，有一个人正半趴在枝干上摇摇欲坠，钟盈抬头的瞬间，那人脚上一只靴子恰落在地上，惹起不少尘土。
“殿下，殿下1因背着光，钟盈看不清他的面貌，只听见他扯着嗓子大吼着，手臂支着粗树，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堆纸，朝钟盈不断晃。
钟盈视线一黑，发觉荀安不知何时将她护在身后，她看着少年的脊背晃神，然后听到前头那槐树脆弱的枝干啪嗒一声——
很快，那人一声惨叫，轰——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钟盈偷偷从荀安身后探头去看来人，见那处已被部曲与护卫们重重围了起来，瞧不见一片衣影。
与那人一同落下的还有他手里的一叠纸，不少随风落尽潭里，有几张飘至钟盈脚边。
钟盈低头捡了起来，扫了一眼。
“方才将你从正门扯走，你竟敢直接爬墙进来，擅闯公主府该当死罪1茗礼冲进人群里，指着那被围住的人扯着嗓子道，“扔出去，直接从墙这头扔出去算了1
见那人被骆丰和李沙迟一头二脚举了起来，那人惊慌失措，隐约瞧见了钟盈的目光，大喊道：“殿下，请殿下看看在下的拜谒诗，就看一眼，求求殿下1
“等一下。”钟盈喊声制止，荀安闻声自动让开了路。
“殿下1茗礼想拦住钟盈，钟盈抬了抬手，茗礼才退了回去。
那人被重新安置回地上，身上的灰青圆袍边角磨了许多，上头还有几块针脚粗糙的补丁，连蹼头都被这一番折腾闹得歪了形状，几缕头发耷拉下来，很是狼狈。
但见钟盈，那人磨着膝盖在钟盈面前跪下重重一磕，然后抬起头来。
“草民拜见殿下。”
这是一张少年的脸，眉目清秀，唇红齿白，若是好好擦了脸，甚至称得上是一张极为不错的皮囊。
他余光看了眼跟在钟盈身后的荀安，又四扫了一番骆丰他们的脸，神情期期艾艾，启唇道：“瞻颇擅诗文，且略懂音律，愿做殿下入幕之宾，求殿下成全。”
“入幕——之宾？”钟盈暗自咀嚼了一番这个词，怎么听都有些怪异。
她抬头看了眼茗礼，又看向骆丰诸人。
骆丰喉珠吞咽，瞥了眼李沙迟，别开了脸。
剩下的部曲与护卫们，皆自动后退几步，像是未曾听清这些话。
唯独茗礼叉着腰：“说得什么混账话？你这厮怕是得了失心疯了1
“殿下既能收乐人入府，我定不会比乐人差，且仰慕殿下许久，还望殿下垂怜。”
钟盈这回是彻底听懂了。
这人是争着上门来给她当男宠求一步登天的。
她这长公主身份，虽有着一层修道的帘子掩着，许在那些邑京城百姓眼中，那些与她有过交往而高官直上的，怕都凭借着裙带关系。
她微蹲了蹲身子，视线在那人脸上仔细看了一番，那人被钟盈的目光随着，眸目含水，也与她对上。
“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草民名姚瞻，家中行十一。”
“长得倒是不错。”钟盈歪头看了一番，评价道。
少年面上浮过惊喜，摩挲着往前蹭了几步，意图让钟盈看得更仔细些。
“茗礼，给他擦把脸，让他从正门出去吧。”
钟盈站起身，音色冷淡道。
“殿下？”那人不明白，“殿下是嫌某不够好看么？”
钟盈低头看着他，皱了皱眉没说话。
“十一郎不服，那殿下是喜欢他的样子？”姚瞻指着荀安喊道，“他不过是个低贱乐人，论皮相，某究竟何处比他差了？”
“茗礼，送他出去。”钟盈有些恼了。
“殿下！此乐人在邑京城里，不知卧过多少郎君们的床榻，其名声之脏连猪狗都弃。我有哪里不如他！殿下！我究竟哪里不如他1那人还在嘶吼着。
钟盈随着那话语声，脸色逐而铁青，拉过荀安朝前急急走去。
荀安不能时时刻刻都被人指着他乐人的身份，这对这少年恢复心理健康很不利。
她走得很快，快到身后的人几乎要跟不上，但少年并未有所反抗，只是由着她拉着向前。
待她意识到已远离那池畔许久，她才恍然记起荀安身体才好，不可激烈运动，她止了步，回过头。
这一眼，恰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脸因方才剧烈行走泛起红晕，喘息声重了许多。
但他始终并未制止她，反而那桃花春潭里清清楚楚映着她的影子。
他好像并未因那流言有所波动，钟盈有些失神。
她意识到自己还扯着他的衣衫，手腕一松，重新拢回道袍内。
“哪里不舒服么？”钟盈尴尬问道。
荀安摇了摇头，眉尾的一点红痣艳魅，精致如青绿山水的五官镀了层夕阳秾艳。
钟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人方才的话是不是伤到了这小反派的心。
“他的话不要放在心上。”默了半天，钟盈还是只挤出这样一句话。
“殿下说的，是谁的话？”荀安眯了眯眼睛，侧头不解。
“你没有放在心上就好。”钟盈松了口气，抬目见荀安身上这件旧衣衫虽被洗净了血色，但还是有些磨损，“衣服旧了，换一件新的吧。”
“殿下决定就好。”
荀安没有拒绝，他声音平静得与往常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