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结局一
荀安离开庐州前, 将草庐重新整修一番,也未曾提前告知明叔和阿竹,便自行下了山。
他将钟盈寄给阿竹的游记皆抄录下来, 自编了一册。
他从庐州出发,沿着江北上, 凡游记所言停留之地,他都停下来,若住山洞里,他便于山洞间歇息, 几乎与游记中行程保持一直。
至滁州时,他栖息于她曾记录过的那个山洞,却不似她连夜逢雨。
他那时,方从以往因掌管牙帮而结缘的仇家那里逃脱,身上皆是血迹, 那件道袍也松乱成条。
他将道袍脱了, 于一旁山野水潭里洗了伤口,然后撕下还算洁净的内衫, 用空余的手将伤口包扎。
他包扎得并不仔细, 止了血便勉强作罢。
那已经破了泛白的道袍也用清泉洗了一遍,挂在一旁树枝上。
他着了身单薄中衣孤身坐在洞口的平石上。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中秋夜, 明月当空,照亮了洞口, 也照在他身上。
他闭上眼睛, 想象着若是此刻落了雨,这山间又是如何景象。
可如何却又想不出来,便仰头坐在洞口看皓皓明月。
他将手伸出去。
月光落在了他的手掌,上面还似有流转的银光。
他突然记起很多年前, 她与他说的话。
俗气却让人觉得在活着的日子,她喜欢那些时节节礼,让人能觉得时辰流动,生命活着有意义。
他想到这里,回身从包袱里拿出半块胡饼,然后举起对着月亮,沿着月亮的边痕将它边缘一点一点撕开,成了一个极为粗糙的圆形。
他笑了笑,然后低低道了句:“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胡饼冷干,他一口一口咬着吞咽下去。
再然后,他继续仰头看着那轮月亮,直至东方见白。
除了顺着她的游记一路游行外,他凡见道观庙宇,必亲身拜访,与道士们攀谈修道成仙之术。
但也有些道观见他周身褴褛,将他驱逐出观也是常有之事。
他倒并无在意,将所获得便皆记在那册子后面。
他此一行,还常遇到以前结怨的仇人。
有些知晓他行踪的,便常堵住他。
或是殴打,或是凌 辱。
他一概都不还手。
待对方凌辱够了,他才寻了机会逃走,托着残躯继续往前。
这般走走停停,便行了游记中大半的路。
于江陵郡时,他遇到了行游在外的一行大师。
江山水涨起船高,晴空遇雨,他与一行大师坐半山亭间。
山间清流,浮江于侧。
“一行大师相信成仙之道么?”他看着浩浩江水问得心不在焉。
一行大师修习佛道,他这般问,无异于南辕北辙。
“檀越相信么?”一行大师却不曾反驳他,而是反问道。
“佛家修轮回,道家修今世,”他抬头,“我等不及来世。”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一行大师却摇了摇头,“若是檀越今生修不到呢?”
“我道心已发,绝不转也,”他道,“道祖慈悲,定能怜我一片诚意。”
一行大师摇了摇头。
“听闻檀越多年追求修仙之术,四处服用丹药,我虽并非道门,也不如契多懂医术,但观檀越气色,却也多少知晓那些丹药多数并不可求,劝檀越莫要强行此法。”一行大师看了眼他,道,“道心讲究无尘,檀越心有尘埃,道心难固,求助丹药此法只能伤身。”
“世人修道以道心无尘为念,我以我心有挂为念,皆为我执,难道不是异曲同工。”他反驳道。
“我心与道同行共生,大师不必再劝。”他握紧了拳。
“罢了,”一行叹了口气,“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
江水仍汤汤不绝而去,坐在对面的人消失于浩渺烟波之间。
再之后几年,他已然将那游记中的地方皆走遍了,后几年逗留于东海之上,做一些闲散的船工活,因而认识了诸多人,却始终不见传说中天幕金光。
许是机缘未到,世间成仙之术许多,并不拘于这一种,他便决定离开。
在离开东海之前,他遇到崔知易。
崔知易还是当年那般放荡不羁的模样,见到荀安,他似乎并不惊讶。
他们坐于小舟里,桌上放着一壶酒。
酒冷了,也没有人喝。
“贺兄。”他如以前那般叫他,“虽然你换了样子,但我还是习惯叫你这个名字。”
他对他当年所做之事只字不提,就好像他们还是在凉州的那个院子里那般熟络。
“没想到咱们再见竟会是在这海上。”崔知易看了眼外头起伏的海浪,惊涛拍岸,卷起烟雪。
“这么多年,你看上去比当年在凉州还有可怜。”他听不出崔知易这句话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深意。
他也不作反驳。
未有多久,海上便起了雾,远处的船只消失于雾里,天色暗了下来。
荀安不发一言,他虽有话哽在喉咙里,却不敢问出口。
也只能看着外头的雾气逐渐吞噬了整个船舱。
二人这般静默不语。
“三娘走的那日也是这般的大雾。”崔知易忽而开了口。
“你不想问我么?”崔知易继续道,“三娘究竟是怎么走的?”
“餐松啖柏,羽化登仙。”他抬头,笃定道。
崔知易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动了动。
“你信这话?”他的神情露出几分微弱的讥诮。
他喉间一滞,心底的东西在摇摇欲坠,坠落一角时便开始溃塌,这溃塌可以瞬间将他淹没。
“我信。”他用简短的两个词堵住了崩塌,然后重重喘了口气。
“那便信罢。”崔知易轻笑了一声,将食案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本那话不是给你的,如今既连你也信,三娘也算没有白费苦心。”
崔知易说毕,站起身,施施然站至船头。
舟倾斜了些。
海浪堆起千雪,崔知易的衣角尽被打湿。
身后船舱晃了晃,然后便没了人影。
荀安从东海回来,因海上湿潮,他又待了多年,身子自大不如以前,他顺着来路返回,至江陵郡时又停了下来。
他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邑京,一封来自突厥。
邑京的信,说的是一行大师已涅槃;突厥的信说的是他的父亲遇疾,药石无用,葬归河西。
看完信,他低头看向江水,这江水早不是当年的江水。
他突然有些不想再走了,便停了下来,临江建了一个道观。
……
江陵郡人皆知晓江边有一道观,那道观并无名字,观里供着一尊天女像,天女像栩栩如生,有人说与那登仙而去的元盈长公主生得一般模样。
那观里只有一个道士。
他平日只喜着菘蓝色的道袍,那道袍浆洗了多次,时间久了几乎看不清颜色,但他好像始终也不愿更换。
他平日里喜欢上山采药,常于院中炼丹,因而道观中便常雾气蒙蒙,如于仙境。
偶尔也有些染疾的山中村民求助于这个道士,道士来者不拒,看病开药,分文不取。村民们多觉得不好意思,便常在天女像前供奉食物香火,道士唯此不阻拦。
道士似乎比常人都要老的快,身形瘦削,道袍似勉强挂在身上一般,他说话的时候也时常咳嗽。
他平日里常做一些山野粗活,极为节俭,可天女像前的香火却从未断过。
道观来过一次匪徒。
观里本就无多钱财,只有这么一个拖着残体的病道士,匪徒们劫财不成恼羞成怒,便想要砸天女像泄愤。
听闻道士死死护住天女像,被匪徒踩断了几根手指也不愿松手。
匪徒们便把怒气都发泄在道士身上,将道士打得呕血不止,还碎了左脚踝骨。
若非村民闻声赶来,道士怕是就要死在道观里。
赶走匪徒后,村民想要扶起道士。
道士摇了摇头,站起身,天女像只是蒙了一些尘土,丝毫不曾沾了灰。
道士拖着左脚,一步步踉跄将天女像重新放回了祭坛,用洁净帕子擦了擦,才回头对村民道谢。
道观又恢复了与往日相同的模样。
几年后,那道士离开了道观一段时间,但很快又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道士鬓边白发又增。
那年除夕的时候,道士观廊下挂了一盏无骨灯,那灯雕刻精细,是山野中没见过的精致物什。
之后,观中炼丹的烟火比平日维持的还要久,道士出观的时间更少了。
再是几年,道士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有人说常见他咳血,左脚的伤也一直未好。
道观建立的第七年,来了一个女子。
方时,道士正在院子里浇水。
他已不如少年时那般身体利索,身上旧症新病不断,常疼得起不了身,有些重活更是做不了了。
听到院门轻启,他以为又是在寻他看病的村民。
“我先上了香,再给你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听到了轻柔的声音。
“荀哥哥。”那是个成年女子的声音,语气还一如当年在庐州山野间清脆。
道士惊诧抬头看去。
“阿竹?”
当年的轻灵的小姑娘眉眼多了柔和,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秀的青年。
“我寻了您许久,终于听闻您在此处,特带我夫婿来采访,”她道,然后拉了拉身后的青年。
“这就是荀哥哥,你快给荀哥哥拜礼。”她回头嗔怪一声道。
青年急忙上前,谦恭一拜。
道士在阿竹婚宴上远远瞧见过她的夫婿,当年看起来是个清秀书生,如今瞧见,青年比初见时黑了许多,也健壮了不少。
“这些年,我和阿竹随着三娘子的游记也去了很多地方,将游记里未达之地重新补了一些。”青年温声,双手递上那厚厚的一叠游记,“阿竹定要给您来看看,说是要请您亲自过目。”
那游记已有些泛黄,书页里还泛着卷。
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混杂了,荀安怔怔看着上面的墨迹。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她的字了,即使隔着这么多岁月,他将手轻轻触上去的时候,似还能回忆起她落笔时指间的温度。
退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亮着。
荀安拂袖舀第一碗茶,手止不住发颤,几乎要将茶水泼到外头去。
那青年抬手接了过去。
他便索性让他去做了。
油灯微微颤颤,他与他们说了些寻常家话。
所言不多,对他的询问,他们知无不答。
直至月入中天,茶已然凉了,青年先一步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阿竹和他。
女子从怀里拿出个琉璃瓶子。
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这株草木时,神情愣了愣。
“自幼听闻您在寻怀梦草,这些年我与我夫君也行走了四处,处处替您留意着此草,至黔州山间偶得此,因而连日不敢耽误,特意送了来。”
琉璃里,怀梦草腥红的叶子还沾着露水,蜷缩着叶子似仍在酣睡。
月从空中一点一点落下,怀梦草叶上透明的露水沾着一点月光。
屋子里所有的光都灭了,在某一瞬间又重新到了他的身上。
倾斜,再度倾斜,再依正,再倾斜。
他坐在退室里足足两日,待那怀梦草的叶子蜷缩起来,他站起身。
至厨下,烧水,沐浴,换衣。
铜镜前的人,眼角已有了细纹,少年时风月缱绻的眉眼死气沉沉,这张脸的生命力早就在这些年月里被彻底夺了去。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拿起一旁的篦子,重新绾了发,用流云簪束上。
乌发里遮不住白发,像是香炉里堆起的烟灰颜色。
做完这些,他缓步至天女殿里,然后换了香炉里快要燃尽的香。
重新供上新的香火,屈身跪在蒲团上。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手里的香灰落在手上,烫起了红晕,他并未避开。
天女像万年如一日,她神情淡淡看着跪在蒲团上的人。
从少年,至青年,到如今走至中年。
做完这些,然后他起身,回到自己那逼仄的退室里。
将衣衫抻直,重新端正束发。
床榻上的被褥皆洁净,准备齐全的男子安然躺下。
他脸上呈现一种从未有过的圣洁的表情,虔诚如同遇见初生。
他将那怀梦草从琉璃瓶中取出,然后双手于胸前安放。
如同久眠,如同新生。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万千世界,大不如以前。
他曾想过无数次,若他还是河西荀家的六郎,他应该会怎么遇到她呢?
河西的少年郎第一次随父兄进邑京,对着邑京的熙攘繁盛新鲜好奇。
但邑京的繁华不会曲折少年天生的傲骨。
他于宴会上,自荐上马球赛场。
扎着高高马尾的少年郎,与其余那些裹头持杖的郎君们不同,一身银朱红的圆领袍,像是河西初升的朝霞,自带明媚于暖热,于马球场上驰骋往来,烈火如风,来去自如。
手中月杖挥动,七宝球如流星直入门洞。
少年恣意纵情,意气风发,骑着骏马沿着马场飞驰,看到了坐在御亭里的长公主。
长公主着一身玉色道袍,玉清芙蓉冠出尘高洁,眉眼细长,神情里是温和的清泠。
她不似周边那些皇亲贵族般神态表露于面,只是静静看着他,但目光里却无一点冷意。
河西山的朝霞对邑京的明月一见倾心。
他自此后常跑去元盈观偷看那位殿下。
他喜欢偷偷卧于房顶上,看着她走过长廊,或是立于廊下,又或者靠于窗前。
他会被她发现吗?只要他不想,她自然也不会发现他。
可他偏要引起她的注意。
他擅跳胡旋舞,便在她必去的戏场充做乐人,带着獠牙面具只给她一人看。
他定然会做很多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蠢事,但甘之如饴。
再是几年,他年岁又长了些,在边关历练逐渐多了,他的肩膀足以撑起河西的荣耀,他会将突厥彻底驱除出大齐边境,保大齐边境百年再无战乱。
河西的朝霞比之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会披着荣耀再次与父兄回到邑京。
此次宴席上,圣人问他要何赏赐。
他虔诚跪下,重重叩首,请求圣人赐婚。
圣人大骇。
他于宫门跪求三日,大雨三日,他不曾退缩分毫。
若是三日不够,那便七日,一月……
他自信圣人和殿下都会被他的一腔真诚打动。
最后,圣人应允了他的请求。
婚宴于邑京举办,灼灼万里丹山,皆盛于喜宴。
青炉里,他亲手替她却扇。
言定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的孙儿。
孩子们皆会远去,最后仍然还是剩下他们两人。
乌发成雪的时候,他们会一起靠在凉州的城墙上,看着远处焉都山上的明月。
她会问他。
“荀安,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转过身,神情郑重。
她已不是初见时那般青葱年少,鬓发皆白,脸上皆有了细纹。
可神情一如当年他初见时那般,清柔温娴。
他努力让自己站直了身,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夫礼。
“我对殿下,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情起难抑。
不曾有欺瞒,也无有沼泽。
他们识于光里,行于光里,离于光里。
死生不弃。
他与她,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与她,本来就是这样的结局。
……
江陵郡的春天快要过了,但江边的道观久未开门。
受过道士恩惠的村民们担心,他们推开观门的时候,见到天女像前的烟火早已灭了多日。
走进退室,道士神色安详躺在床榻上,身上还是那件菘蓝色的道袍,但他身子已经凉透了,手里紧紧握着一株枯萎了的红色蒲草。
他们试了几次想将道士手里的蒲草拿下来,但都无可奈何。
村民们将道士安葬了,但他们都不知道道士的名字,便也只是立了一块无字墓碑。
后来道士坟前生了一株桐木。
每年春日的时候,桐花垂满了整个枝头。
江陵人喜欢桐木开花的样子,时年久了,至清明时,常带孩童于此看花。
有孩童会指着那无字的牌匾问这是谁。
江陵郡的百姓们只答:“是天女观的道士。”
道士离去后,天女观倒是香火愈发鼎盛,后来村民们感念道士功德,修葺天女观时,将那道士画在了观里壁画上。
道士的画像对着天女像,一如道士生前。
他依然做着最虔诚的信徒,与天女像,死生一同。
作者有话要说: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明 徐有贞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受十诫文》
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
——《杂阿含经》
下一章先放be的番外(因为还没写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