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滋生
血红色便布满整个山间, 起伏绵延间如同血色的绸带。
陇右的河谷里,尸骸遍野,血流成河。
四周茂盛的植被都被染上了血红,倒在地上的战马痛苦嘶鸣着, 顶上尽是盘桓的乌鸦。
他被压在死人堆里, 因为恢复了的触感,让他的嗅觉和触感都比常人灵敏, 他能察觉到身体上血液在不断流逝, 旁边腐烂伤口上的萤虫的聒噪声, 与腥烂的臭味一起, 将河谷其余的生机全部淹没。
他抬头看天, 浓稠的血遇到苍白的天,成了压在眼睛的眼翳。
从他视线看去,万物皆为血色。
身体与寒风一起,在变得僵硬。
因着冷,他试图控制脸上的肌肉,想做出一个表情,但却还是无法控制。
索性便放弃了。
万物皆会归于寂灭, 众生之生命,与那朝菌和蟪蛄无异,这条路他已期盼许久。
他此一生中,遇到过许多临死之时,甚至连自己的这具躯壳也面对过无数的死, 他踽踽独行在这遍布的寒风里, 认同与寒风共存,认同了某一种自己生成的道理。
死亡作结是每个人归宿,他以此为信仰, 视蜉蝣与彭祖为同归。
曾搭起来的观念让他开始能微弱控制脸上的肌肉,很快,他发觉喉腔里涌出的血腥味更甚。
他扭头,呕出大口血。
余光触及到自己身旁的一具尸体,那是与他一同从邑京出发的他下属士兵的身体。
那是一张还很年轻的脸,前些日子他见过,还说过几句话。
那士兵说是等比仗结束了回去,立了军工便去娶自己心仪已久的姑娘,好让姑娘家觉得自己配得上。
只是这时候,这具身体早就没了声息,尸体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天空。
空洞失色的死寂里,还盛满了不甘心。
他心下有些好笑,众生总看不清归路,而遇死便心存不甘……
不甘。
他的笑意僵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请命去判王城豫的叛乱,可又觉得自己好像觉得应该这么做。
身上的黏腻感无比清晰的传入他的感知,他想伸手试图动一动自己身体,如何也分不出片刻力气。
身上的甲胄被血水浸泡,连同里面的那件菘蓝色袍衫也重重渗浸,这件袍衫洗过数次,如今有些褪色,但他还是一直穿着。
菘蓝色,是关于她的颜色。
静静沉沉,好像与她一样。
心底那空着的一角,跟着身侧的寒风一起呼啸,万籁死寂里,他竟生出了一个微弱的念头。
元盈观的桐花枯了一半。若是他死在这里,那桐花便要彻底枯了。
这点思绪让他试图动了动自己的身体。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从这片腐烂里脱离出去。
腐烂的尸身是埋葬着他的深坑,当初她站在岸边,蹲下身,将手伸向他时候,他觉得有趣,后来便有起了别的念头,妄图将她也往这深坑里拉。
明月沾了灰,天女落了尘。
她便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如今回想,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事。
或许当初是他太害怕了,害怕那明月只是萤火,很快就会消失,便将自己的虚伪,困惑,伤害都沾给她。
他肆无忌惮,可她没有坠入深渊。
她将自己的手从深坑里一点点抽离,让他再也看不见她。
风还在呼啸着,他把自己的拳头缩紧。
不能死在这里,最起码是现在,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他从未升起过这样的念头,而这个念头,在遇到钟盈的那一刻,就被种下了种子,然后不断生根发芽,脉络深进了他的四肢血液里,驱动着他。
他想用某种他以前绝不认同,如今却无比渴望的方式活下去。
他一直在意图遮掩,想要抗拒,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他将手一点点往那血色的天空伸去。
他不想死,他不想这样死。
他还想,用干净的,新的方式,去见她。
乌鸦盘桓着发出惨烈的叫声,歪倒的旌旗还在猎猎作响。
然后在那一刻,体内诞生了某个与徐安不同,与荀安也不同的人。
那是用自卑,虔诚织的新皮,将残缺的骨骼覆盖住,重新诞生的人。
他在本有的身体里生长,破壳而出,成为贺淮。
而贺淮。
只因钟盈存在。
……
血雾退尽,一瞬间,焉都山的山顶又入眼前。
他再抬头,她已然朝前缓缓走去,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迫使自己的脚步增快,踉跄着意图追上她。
在距离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又不敢追上去了。
试图伸出手去触摸她,却觉得即使她与他只有几步,他的手好像永远无法触及到她的身体。
喉咙里有血腥味冒上来。
他用手扶住心脏,心脏如同被什么搅在一处,揉得发疼。
他低下头垂了垂,苦笑。
贺淮本就是因她而生,她的轻微一声叹息,就可以让他拼尽全力拼起的躯壳而瞬间粉碎。
贺淮,本就不是真的贺淮,连同这皮相都只是暂时,如今也快要维持不住了。
能控制住这张容貌的时间一次比一次少,如今隔两日不曾服那母蛊,便要再忍剥皮削骨的疼。
此刻,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他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人,他不敢伸出手,压抑在喉咙里的血沫也不敢被她察觉。
看着那逐而透明的背影,勉强提起了精神。
他想再陪她走一些路,即使就这样走着,她永远都不回头都没关系。
唇角有血迹渗落,他抬起手擦了擦,继续往前。
旁侧花灯旋转,光皆是向后长,把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然后渐渐往下渗落。
血迹一滴一滴落在灰黑色的,被黄土地割的并不起伏平缓的影子,落入泥土,渗进影子。
而那血迹愈来愈多,他压着嗓子,吞了几口血沫,却仍控制不住涌上,他只能用手紧紧捂住,来抵御体内的改变。
没了贺淮的保护,他害怕打扰她,害怕被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他走的路很不安稳,虚浮着,凭借仅存的气力。
也不敢再抬头看她,只能微微低着头,唯独她的那点影子给他,就是对他最大的奢侈。
她的脚步离他愈来愈远,直至只有残影在晃晃似有非有落在他靴子上,马上便要从他身体里脱离掌控了。
再给他多一点时间,最起码不是现在,给一点,就一点的时间就够。
他不奢望她能回头,他只祈祷着自己只要这样跟着她就好。
因为她而生长出来的贺淮如今还残存在体内。
贺淮的诞生,就是因为学着爱,如果她连贺淮都不要,更不会要那个本来的他。
他将自己的舌头咬住,用痛感来维持清醒。
人流在不断擦过。
没有回头,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院子里的桐木还是没有抽枝,不知何时被挂上了彩络,他扶在门口,还不敢踏进一步。
他看着她一步步踏进了院子,然后进了屋子,合上了门。
他才抬起脚,小心将脚落在这院子里。
每踏进一步,他才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允许踏入了她的地方一点。
他的脸开始剧烈扭曲,疼痛难抑浮在面上。
可他还是走的很慢。
“贺兄。”身后有崔知易的说话声。
“贺兄?”他又唤了一声。
崔知易走了上来。
他没有应声,他快要走到自己屋子了,走到可以遮掩伤口的那个屋子里。
“贺……”
崔知易想要再说一句话,门咚的一声差点撞到了他的鼻骨。。
他身体后倾了些,又侧头看了眼三娘的屋子。
方才他跟在他们身后,见他们未曾并排走着,便也觉得奇怪。
他看到贺淮的身影像是拖着朝前,整个人都是踉跄着被带着,可三娘却根本不曾回头看一眼。
方才在院子里,贺淮的表现更为怪异。
他低头看了看,方才贺淮经过的路,上面都有黑色的斑驳,他蹲下身,用指节微微碰了碰,然后方置鼻下。
是,血?
他讶异抬头。
迅速抬手敲门:“贺兄,你没事吧,我见地上有血,你是不是受伤了?”
里面无人说话。
崔知易把身体贴到门缝里,意图分辨里面的声音。
“贺淮,贺淮?你若没事,你说句话,你……”
“我没事。”里面的人出了声,很清淡的语气,与那日他敲门时声音类似。
那不像是贺淮的声音,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那这血迹……”崔知易回头,看着院子里一路低落的血迹,皱眉担忧问道。
“不碍事。”他又出声。
“崔兄,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
“我……”崔知易还想说话,“若是需要,你千万要喊我。”
里面的人没有应声。
崔知易只能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他因绝望,而有了徐安;因爱,而有了贺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