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答案
那卷宗上写着, 说是县衙曾验过一具男尸,此尸身全身溃烂,几不成形, 因死相奇特, 特被记录在案。
但之后其妻很快便将尸体入藏,因无后续。
卷宗上简略提及,其妻来自邑京, 昔日是平康坊伎,脱籍后随商队来往河西,后在凉州开了酒肆, 去岁与此男子成婚。
周砚的指腹落在那“罗九娘”几个字上。
昔日那已被大理寺封存的,积了灰的那案件,又再次因边陲之地稀薄的几个字被翻了出来。
大理寺的那株银杏的叶子, 似乎仍在他心头茂盛生长着,铺就着满地的黄色,从不曾记忆中剥离。
周砚揉了揉额头,将绀青色的珠子握得愈紧。
“周公这般, 才是大齐真正需要的人。”他忽而想到多年前他与葛栎在大理寺堂下的话。
只这平淡的一句, 他却不知不觉里记了这么多年。
昔日随着时间流逝, 他们自己都快要忘记邑京城的那些往事,连同卢四卿也不过是在他离开邑京之时偶尔提及几句。
却不想冥冥之中,自有牵引,原来他自己在一直记着。
因而这罗九娘三个字, 便让他迅速触及本能。
“来人。”他唤了一声。
“阿郎。”进了他贴身部曲。
“着人,将此信连夜送至大理寺送至卢少卿案头,”他又补充道,“快马加鞭, 片刻不要耽误。”
“是。”
……
府衙的地牢冷涩,又是寒日里,没有升烛火,四面皆为冷壁,甚至从灰砖上的冷墙壁上渗过寒气,令人禁不住发颤。
地牢,总会让她想到以前的事情。
钟盈阖了阖眼睛,她心绪有些不宁。
“殿下,殿下您无事吧。”罗九娘注意到钟盈的变化,出声问道,“殿下可有能证明身份的随身物件,不如和他们告知殿下的身份,他们定然立刻会放殿下出去的。”
“不用,何况,我根本没留任何东西给自己退路,”钟盈制止,她抬头问,“九娘,他们为何说你涉谋亲夫?”
钟盈揽了揽衣衫,这牢里一盏灯都未起,天色将暗,钟盈甚至逐渐看不清罗九娘的神情。
贞娘信任的女子,定然与寻常女子不同,因而虽才相识罗九娘,但她觉得其间定有别的不可告之的缘故。
“殿下,此事,殿下还是莫问为好,贱民的私事,莫要侮了殿下的耳朵。”九娘的声音忽而变轻,但她语气里似有几分不屑。
这与她平康坊出身的身份大不相同的语气,还透着些许傲气。
“九娘,你应知晓齐律,若是此事为真,你逃不了一死。”钟盈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出声道。
她心中,万事都比不上自己的命。
若有回还之地,任何命都应为自己博上一场。
“若是有人诬陷,九娘你心里也要有个底,莫要被他人陷害,我瞧着那陈参军并非什么好人,”钟盈道,“若你需要帮助,我或许可以试着与他们说明我的身份,方时此地官员定会派人验证,定能帮到拖上一二时间。”
“殿下可知,我以前是平康坊的伎,殿下不嫌我脏?”罗九娘沉默了半晌,忽而出声道。
那声伎说得尖锐。
钟盈微怔。
“我从未这般想过,世间万民,皆有苦处,并无低贱之说,”她答,“你是贞娘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
钟盈很坦然。
对面的女子莞尔一笑,她生得本就娇媚,因而这一笑明明带着风情,唯独飞扬的眼尾噙着泪。
“我以为,这世间任何人,除了贞娘,都看不起我们这些乐舞倡优……”
“以前也有人把我当作世间珍宝,却在知晓我平康坊往事,大变了态度,说我肮脏如泥,碰之便觉得恶心……”她声音默了默,“殿下此言,我是第一次听到,殿下这般好的人,怎会有人舍得辜负。”
她后一句话说得很轻。
然后迅速收揽了情绪,起身叉手郑重道:“殿下千辛万苦想要隐藏的身份,如何能因为我而再违背您的意愿。”
“杨姐姐曾说,世间女子,都不应为了他人而违背自己的意愿。我已经犯过大错,殿下贵人之身,切不可为了我而行不愿之事。”
说毕,她跪下重重一磕。
晦暗的日光里,她的眼睛淡了些。
也许是女子之间情感感知的本能,钟盈心中半凉。
那是存了死志的模样。
她曾经也有过这般心思,是在多年前大明宫的城墙之上。
那时候,她被情爱伤身,心上皆为疮痍,见满城血色,荒唐觉得,这世间之事,皆因她一人而起,是她的私心让大齐几乎覆灭。
那时她心存死志,与此刻罗九娘的神情一般相同。
“九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或许能帮你。”钟盈握住了她的手。
她试图将自己的温度带给对面的女子。
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比之罗九娘还要凉上许多。
“我虽与殿下相识不久,但如今却觉得像是感觉认识了数年。杨姐姐说得不错,殿下果然是这世间最心善之人。”罗九娘却浅浅笑了一声,“我这样的人,能认识殿下,已然是三生积来的福气,无有所求了。”
“可惜,殿下要我带的东西,怕是无法交还给杨姐姐了。”她轻声道。
“九娘,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咱们都不能认命,你与我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钟盈反手又握住她的手,“贞娘信任的人,我一样也信任。”
罗九娘却抬头看了眼天窗,外头日头瞧不见了,只有灰蓝色的天,逐渐在昏沉。
“杨姐姐曾与您说过我是怎么与她认识的么?”她开口道。
“未曾。”钟盈摇头。
她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却觉得接下来的话好像无比重要。
她正了正身。
无有缝隙的月夜里,窥不见一丝光,女子唇齿微动,落下一句冷冷的话。
“我与她,是为杀了一人认识。”
她的话音才落,外头起了嘈杂声,有人开了锁。
“罗九娘,”那陈参军走了进来,指了指九娘起,“你,出来。”
九娘起身,她将自己的腰背挺得很直。
“是少尹大人要审我,还是陈参军为私仇审我?”
“我替少尹大人问你话,你要不从吗?”陈参军瞥了眼坐着的钟盈,懒散道,“你这朋友也一起审了吧。”
“既是参军替少尹大人问话,那我便随大人出去。”罗九娘离开时,回头用眼神安慰钟盈,“这位娘子与此案并无干系,参军此行,怕是有违律法吧。”
“参军有什么话,只问我一人即可。”
罗九娘挡在钟盈身前。
陈参军瞥了眼身后的钟盈,便也没再多话,抬手示意了一下狱卒。
罗九娘却避开来人,她昂着头,大步朝外走去。
她身材窈窕,平日里行走自带风情袅袅,此刻确是高昂着头,不见丝毫落魄。
钟盈站起身也跟了几步,但那些狱卒很快将她锁回了牢房。
“九娘。”钟盈喊了一声。
“无事的。”她回头笑了笑。
钟盈扶着木围栏,视线里目送着罗九娘逐渐消失。
牢狱里湿寒,她胸口的伤至阴冷天总是作祟,与瘾症不同,那是尖锐的针刺的感受。
此间并无被褥御寒,便也只能勉强硬撑着。
这么久没有回去,崔知易应能察觉,按着他的性子,不知又要出什么主意,至于那个贺淮……
钟盈想到此处没有再思索下去。
她缩成一团,寒气侵体,模糊中昏迷着睡了过去,只依稀听到外头雪色呜咽,不知什么时候,牢狱的门又开了。
有人被扔在她面前。
她迷糊着睁开眼睛,才看到是罗九娘气息奄奄躺在地上。
钟盈扑了上去。
九娘身后落了伤,衣衫已然破了,但呼吸还是顺的。
“九娘,九娘。”钟盈小声唤着,将她扶了起来,“他们!他们怎毫无证据便敢对你用私刑,视齐律为无物么!”
钟盈胸腔满腹愤慨:“我这就与他们说了,让人寻大夫来看你的伤。”
“殿下,殿下。”罗九娘挣扎着拉住钟盈想要起身的手,“没事,我没事,这点小伤,比之在平康坊的时候,算不得什么。即使您与他们说,他们也不会信您,更也不会请大夫来的。”
“殿下千万莫要因我动怒,”她道,“殿下身上有沉珂,这般对您的身子不好。”
牢里太冷,钟盈只能将她抱在怀里,试图让自己的温度递送过去。
“殿下,我以前与那陈参军有些怨气,他这次终于寻了机会,自然是要泄愤一番。”九娘却是笑了笑,“殿下不必为我如此。”
“只是我身上的伤莫要污了殿下的身。”九娘试图挣扎起来,她话音才落,钟盈却愣了须臾。
这话,她以前也听一个人说过。
“没事,这里冷,我们就这般取暖吧。”钟盈道,“我外头还有朋友,他定然会想办法让我们出去的。”
“下次审讯,带我一起去。”钟盈肯定道,“我既是你朋友,那便也有嫌疑,你莫要怕。”
“殿下,”罗九娘倒是默了默,她伤口扯痛,黑暗里努力让自己莫要牵扯痛意,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殿下待所有人都这般好吗?”
钟盈怔然,手僵那那处。
“若是殿下的真心错付,捂得滚烫的心却别人丢入寒冰炼狱,殿下会如何自处?”罗九娘的声音在地牢里忧伤又轻缓,“我心中有惑,想问殿下一二。”
钟盈指腹能清楚察觉到她的衣衫纹理,随着一字一言的话而入心。
她点了点头。
得了钟盈的许可,罗九娘才吐了口气,缓声继续来口道:“不敢欺瞒您,我曾听贞娘偶有说起过殿下的往事,坊间传闻许多,殿下知晓,我们这样的女子,最擅猜测人心。”
“因而,我大抵能拼凑完成殿下的故事。”罗九娘并无避讳。
她说毕咳嗽起来。
钟盈慌乱想要安抚,却被罗九娘握住了手。
“殿下与我讲话吧,与我讲话我就不痛了。”罗九娘胸口沉着气,“我们说说话,我便不疼了。”
“好,你想听什么。”钟盈点头,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温暖一些,让她们两人能在这逼仄的牢房里互相取暖。
“我与殿下做交换,”她道,“殿下告诉我殿下的故事,我来告诉殿下我的故事。”
钟盈低头看着满是伤痕的女子,许是身侧的人虚弱至极,当一个人没有攻击性的时候,让人觉得可以全然信任。
也许也有别的原因,无来由的,在这昏暗潮湿牢里,外面是风雪,里面是潮冷的石砖。
她第一次愿意与人说自己的事情。
“好。”
“你有什么想问,可以问我。”钟盈道。
她想试试,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对往事启齿于口。
“请殿下先恕我冒犯,不瞒殿下,徐安此人,我也认识。”
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钟盈的心头有了短暂震动。
但这震动已不如初初离开邑京时反应这般大了,而只是像是有石子落入深潭,而平平落于底部。
“我以前听杨姐姐说起的时候,还觉得不信,殿下这般神仙人物,怎会喜欢那样的乐人……后来听了杨姐姐说了您的那些事,我才彻底信了。但说实话,在世人眼里,他大概是与我们这些平康坊的女子一般,都是低贱到尘土里的人,不会有人把我们当人看。”
“所以他这样的人,究竟有哪里值得您爱慕?您后来,有没有后悔过?”
罗九娘的语气不似询问,她也不曾点明钟盈曾经历过的那些事,她像是隐约想要从钟盈身上迫切抓住什么,她的语气里困惑,又满怀期待。
风雪终究破过了那天窗,没有月光,便只能凭借着外头的不知哪里的一点荧光看到散落的雪。
这么多年,这个问题,她曾也无数次问过自己。
“九娘,我不愿欺瞒你,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无数遍。”钟盈深吸了口气,这冰冷的寒气入肺让她忍不住打颤。
可很快便顺平起来,寒气被身体积攒的温暖抚顺了。
“这几年,我行山水,见天地,寻众生,日日觅心,苦苦不得答案,至直有一天我宿于山洞,外头雷鸣阵阵,接着便是暴雨滂沱,我在山洞里困了一日,终于等了雨停,踏出山洞一瞬,见万千朝霞落于身,那是么我此生见过最好看的日升。就在那突然的一瞬,我发现这个答案早就已经在我身体里生根。”
“情之一事,从来不是那么衡量的,”钟盈抬头看像外面漆黑的夜色,她又重复了一遍,“情,不是那般衡量的。”
“我知晓他是如何的一个人,虚伪,阴郁,残忍,凉薄……他欺骗伤害了我,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曾经爱的就是那样的他。”
“我们都是凡人,并不是观里那些被人供奉的神仙,是凡人就充满了缺陷,可这些缺陷里,却也无法阻挡爱的生长。即使一辈子都在沼泽里,也许爱可以让我们窥见悬于上空的明月。那本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说来可惜,我不如他人幸运,我的一腔孤勇,他厌恶,又百般利用,那我就到此为止了。”
她抬起手,伸出手想去触及外头挤进来的雪花。
“他不值得,但爱本身值得,我没有怨,也不想再去后悔。”
她的指尖有了些冷意,她把手握了起来,然后好像有光从窗子外头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牢狱里阴寒的温度似乎也在淡去。
“但这并不表明我会困囿在这段感情里坐以待毙,即使身如蜉蝣,也可见到一日的花开花落。我会学着修复自己,我的灵魂不会因伤害而残缺,它使我更有勇气去接受世事,它让我修习成能容纳山海江河的自己。”
她的话与胸口那多年积攒的浊气一起吐尽,这是她思索了多年的答案。
今日在这个边城的脏乱的牢房里,她坦然正视了那段她避之不及的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暂停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