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揠苗
韩述秋跃入金鞭溪，潜进清澈溪水，捡来十几背篓鹅卵石，一颗一颗仔仔细细铺在院中，黑石、青石、白石三色搭配。又寻来十几株寻常四季花草，移植庭院各处，在西南角搭了一架秋千，坐在上面正好可以瞧见那片花海以及远处云海险峰。
小院气象大变，芳草郁郁，绿阴小石，晚晴寒透窗纱。
最后，在小院大门悬一木匾，暂不题名。得等此间主人回来，请人家落笔。
小师叔还没回来，剑脉尽毁宛如一团乱麻的他，修行暂且不提。只是打打拳，练练剑，读读书。三间书斋，古籍书册浩如烟云，有张家界剑修梦寐以求的各品级剑诀，有讲述袁家界妖修一脉上古渊源的密录，有杨家界道修宗门之间明争暗斗的万古走向。至于鬼修、阵修等等，三界修行之法，皆有涉猎，堪称宝藏之地，万法之源或有夸张，但大差不差。
——
云溪隐谷位于天门峰后山的逶迤峰峦间。正北方是金鞭溪上游，险峰林立，常年云遮雾绕，是一处凶险神秘之地。
有一座直入云霄刀劈斧凿般的山峰，像是一把长剑。
峰顶站着一位黑衫女子，山风呼啸，拂动秀发如瀑。指尖一朵蓝色花朵随风摇曳，一念枯荣，一念开谢，春来百花盛放，夏至草木蓊郁，秋分山河肃杀，冬时霜雪冰封。四时天象走马花般围绕花朵盘旋，生机之力、攻伐之力、肃杀之力、镇压之力，轮转不休，各自演绎天地阴阳，岁月四时，又有仙家琼楼金阙若隐若现，形如关河，固若金汤，坚若磐石。
眼前云海如汪洋巨潮，汹涌翻滚，裂开一道数千丈缝隙，如一只天地竖目怒睁。两侧云雾不敢越雷池一步，泾渭分明。
缝隙之中水雾蒙蒙如有一镜，悠悠潺潺，仿佛隔绝两处天地。镜后无声无息出现一颗千丈龙首。浑体金黄，刺目耀眼，龙鳞篆符，熠熠生辉，两根龙须飘飘荡荡，荡起涟漪波动。双目闭合，豁然睁开，如有神光，左眼一片赤红火焰吞吐不定，右眼一片冰寒雪原万古冷寂。
金色龙首威严开口：“续昼，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劝你不要惹我。”
真名叫续昼的黑衫女子噗嗤一笑：“本座乃冥剑山当代镇龙使。专司镇龙之责。你说井水不犯河水，是不是老糊涂了？”
金色龙首默然。
续昼继续道：“胆敢擅自窥探张家界一洲剑运。是看不起我续昼？还是觉得软柿子好拿捏？”
金色龙首半响道：“此事，我方有错。”
续昼叹了一口气：“说一句有错，就完了？那要镇龙使干什么？”
指缝间那朵四时之花骤然扩大数倍不止，续昼伸手，自花蕊中缓缓拈出一把攻伐之剑，剑体色泽如墨，光华氤氲，篆刻本名“墨子城”。剑尖直指，倏然脱手，一跃天地宽，剑去如长河。这把来头不小的攻伐之剑直接穿越那层水雾禁制，勾画出一道剑意黑河，怒浪狂涛，斩向金色龙首。
炎火焚城，冰封阴阳。
龙吟震天，怒号万里。
墨子城悠然反转，重归指缝间那朵四时之花。
金色龙首倏然坠落三片龙鳞，飘过水雾之镜禁制，停在黑衫女子续昼身前。
“斩你三片龙鳞，这事就算完了。下次再犯，炼你龙头。”
金龙怒号，却不敢言。
云海合拢，转眼将那道空间裂缝掩盖。
——
身份是冥剑山当代镇龙使的续昼，素手轻掬，收起三片龙鳞，转身御风离开，来到天门峰祖师堂。有一位老剑仙在这等她。
老剑仙身材高大威猛，神色极疲倦，但甚是殷勤，连忙给续昼倒上一杯茶，笑嘻嘻道：“原来咱们小师妹已经打破了地祇境的瓶颈，难怪能轻轻松松斩下三片龙鳞，师兄要给你竖个大拇指。”
续昼没好气道：“师兄，有什么事，赶紧说。我还忙着。”
老剑仙呵呵道：“不急不急，主要是好多日子没见师妹。”
续昼起身就走。
老剑仙连忙道：“就是那小王八蛋的事嘛。哎，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小王八蛋。三十岁，老大不小，油腻中年人，呸！恶心！”
续昼静待下文。
老剑仙五指轻轻敲打茶几，沉吟道：“韩述秋这个情况你基本了解，这些年我也想过一些办法。有的可以一试，有的作用微乎其微，有的治标不治本，总之是个大麻烦。”停了一下，补充一句：“比天还大的麻烦。”
续昼道：“三片龙鳞，有些作用，但是不大。”
老剑仙颔首称是，“昨晚跨界远游，去找那位妖祖喝酒，顺便好好聊了一下。心中大致有个脉络思绪，但是需要小师妹帮些小忙。”跨界远游，与妖祖聊天喝酒，这位老剑仙身份实力有点炸裂呢。要知道，三界之中，惟有袁家界万妖之祖敢称妖祖，天地三界，惟此一尊。是最顶尖最强大最超然物外的少数存在。
续昼斜倚在宽大木椅中，右手抵着下巴，意态舒适慵懒。斩落龙鳞三片，看似轻描淡写的墨子城一剑，实际消耗巨大，蔫蔫道：“说说看吧，能办就办。”
老剑仙用手指在桌子上划出一个个圆圈，循环反复，首尾相连。
斟酌词语道：“大体上还是得走三十年前拟定的路子。具体怎么走，走多快，岔路怎么选，是关键区别。”
随手弹出一颗圆溜溜剑丸，破空而出，迎风招展，化作剑气屏障，笼罩整个天门峰祖师堂。就算是可以立足时间洪流勘探前后万古岁月的道家至强者，也无法突破此处天机遮盖。
续昼道：“那场三界议事，我不在现场，不了解其中内情。后来听说过一些因果牵连，和我镇龙使一脉有些关系。”
老剑仙摆了摆手，示意续昼不用细究，“核心宗旨还是三界红尘四个字。不断消磨，此消彼长，此起彼伏，才能长久。”
续昼思考了一下，问：“是三千世界万物生长的路子不行？或者说太慢，时不我待。”云眉微颦：“单独开辟一苗圃，施肥，松土，锄草？但揠苗助长，风险很大。”
老剑仙目光一亮，赞道：“果然是天资最聪慧的小师妹，一语中的。”语气略变，叹道：“风险都会有的，两相权衡取其一而已。你瞧，那小子都跌境九品了，再不想办法，就怕来不及了。”
续昼问：“是让我做那揠苗之人？”
老剑仙默然颔首。
续昼和老剑仙师兄交谈许久，这才离开祖师堂。离开之后，那枚遮天蔽日的剑丸才被撤去，如日中天，自成日月。
——
一道黑色身影，不急不缓，越过金鞭溪上诸峰。
续昼遥望禁地云海，俯瞰云溪隐谷，身影自天而降，返回小院。
这位女子剑仙站在栅栏院门外，盯着那块尚无题名的牌匾。伸出修长一指，剑气落笔：濯心庭。
洒濯其心，壹以待人。
续昼走过庭院，脚下是金鞭溪的黑、青、白三色鹅卵石，角落是山野中常见的兰花，万年青，郁郁葱葱，绿藤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甲字号书斋亮着烛火，续昼推门而入，韩述秋抬头，四目相对。韩述秋眨了眨眼睛，自然而然合上一本书，夹在腋下，起身道：“小师叔，你回来啦。”
续昼嗯了一声，自顾自在浩如烟海书架上寻找一部有关三界红尘记录的残卷。应该是从袁家界流传而来，品秩极高，但极冷僻，无人问津，著作者是一位修了道家真法的妖族血脉，极有道缘，尤亲天地。
韩述秋咳嗽了一下：“小师叔，一路辛苦。要不要来一碗葱花鸡蛋面？”
续昼心不在焉道：“好。多放葱花。”
韩述秋刚要掩门而出，续昼又道：“《冥剑山历代掌教艳史秘录》，这种书以后少看。”顿了一顿：“太仙气飘渺，写得不够灵通不够大胆。丙字号书斋里，有些市井流传的艳本，更好看更精彩一些。”
韩述秋面色如常，你不尴尬，我不尴尬，大家都不尴尬，挺好。
连忙回道：“好的，小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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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宽阔素净，灶台上两口锅，灶台后一案板。
韩述秋先和面团，擀成薄片，再切成一根根粗细合适面条。灶膛烧火，一口铁锅烧油炒蛋，一口铁锅烧水煮面。炒蛋加水煮汤，面条熟后捞进汤里，再撒上一层碎碎的碧绿葱花。
两碗葱花鸡蛋手擀面，出锅。
餐桌就摆在厨房里，续昼和韩述秋相对而坐，安静吃面。
续昼吃面极文雅，一根面条，一粒葱花，一块蛋花，依次有序，安静无声。
韩述秋吃面极粗鲁，一大筷子，呼噜一声，和一颗大蒜一起进嘴，风卷残云，地动山摇。
吃完面，续昼道：“我在冥剑山露面很少，没几个人知道我。你记住我的本名就好，续昼。”
拔雪寻春，烧灯续昼。
这是以诚相待，感谢这碗深夜食堂的葱花鸡蛋面呢？
韩述秋灿然一笑道：“师侄韩述秋，见过续昼小师叔。”
许是口中大蒜气息太浓，续昼颦了颦眉，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子时，甲字号书斋修行。”
“好的。”
韩述秋开始哼着小调收拾碗筷擦桌子，洗碗洗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