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国殁
祥兴二年,初春,二月六日。
原本是个杏雨梨云,桃李争艳的好时节。
崖山城却是昏雾涌动,腥风血雨,陷于四面楚歌之中。
连天的炮火,响彻苍穹;
残缺的帜旗,垂立城头;
支离的尸骸,飘满海面;
战舰金鼓喧阗,到处刀光剑影。
这是敲响大宋王朝丧钟,乃至改变华族命运的决战。
数万将士视死如归,捍卫仅存的一息生机。
城内一处深宅,一古稀老人,负手伫立堂门之外。
混沌的双目,呆望着天边,久久不舍离去。
忽然,一阵脚步声骤然靠近。
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年,提着一把卷刃的雁翎刀,慌乱冲进院内,面露惶恐,急切说道:“大人......城门已破......陆丞相负帝投海......所有臣民......慷慨共赴。”
老人听罢,瘫坐于地。
“上天要绝吾——族啊。”
满口鲜血喷涌而出,洒落于地。
少年赶忙上前搀扶,哽咽喊道:“大人万望保重,我即刻请太医前来。”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徒劳,悲怆说道:“国破家亡,留这副臭皮囊,有何意义?掌管朝廷典籍十余载,一直颠沛流离,数千经笥如今只剩区区百箱,罢了,罢了,老朽追随皇上去也。”
“在下孤苦伶仃,承蒙大人收留,诲尔谆谆,此恩永世难报。关木愿侍奉左右,与吾师共渡奈何桥。”少年昂着头颅,凛然说道。
闻声,老人轻抬双目,虚弱说道:“不可。你束发之年,便取生员功名,实乃天纵之才。无奈兵连祸深,科举荒废,成天跟着老夫整理破简残卷,委屈你了,趁乱逃命去吧。”
“鞑靼铁蹄之下,铁骨义士皆逝,苟且残喘余生,弟子恕难从命。能与此等古籍瑰宝俱焚,一路倒也璀璨。”
“已矣,终也!点燃经笥,吾等一同涅槃升天。”
听罢,关木起身,拿起烛灯,掷于木箱中央。
刹那,厅堂浓烟四起,火光冲天。
老少二人心如止水,席地而坐,引吭高歌。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阑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正当烈火淹没之时,电闪雷鸣咆哮而至。
一道巨龙般霹雳击中关木,将他吞噬。
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次醒来,已是破晓。
关木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隐约听见屋外有人说话。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真的没办法了,他被人打晕后弃于树下,又遭雷击,早无生命体征,任何抢救都是徒劳无益,阿姨节哀顺变,准备料理后事吧。”
“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了.....”
嚎啕哭声阵阵,彻底将关木唤醒.
茫然张望着这白色屋子,尝试着蠕动身躯,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痛楚顿生。
难道尚在人间?
世上确有还魂之事?
吾在何处?
正当思绪万千之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踉踉跄跄冲到床前,扑在他的身上,声泪俱下的哭诉道:“我的儿啊——你咋就这么狠心.....你让妈怎么活啊.....”
“咳——咳——”
关木那禁得住这般拍打,连连咳嗽。
少妇一惊,目光凝滞,呆若木鸡。
良久。
而后狂喜的奔出房间,“医生,医生——”
不一会儿,屋里涌入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女,及各种诡异的仪器。
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望着诸多身穿白大褂的男女,来回穿梭,关木选择静观其变,一言不发。
一周后,少妇满脸愁容,心急火燎的走进主治医生办公室。
“王医生,我的孩子到底是啥问题,为何连我都不认识?”
“秦阿姨,关木已无大恙,只是脑部被人重击,失去部分记忆。试试回到熟悉的环境,或许可以慢慢恢复。”
“可我还是很担心,万一好不了,那可怎么办?”
“他已经是医学上的奇迹了,属不幸中的万幸。先回家观察一段时间再说,有任何问题,可随时打电话给我。”
“多谢,那我现在就去办理出院手续。”
一切收拾妥当,已是华灯初上。
秦妈妈搀扶着儿子,走出医院大门。
颠覆认知的景象,宛如巨兽,张着血盆大口扑面而来。
闪耀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
嘈杂的鸣笛及高分贝音乐声;
错综复杂的呛人空气;
眼前所见,让人顿时毛骨悚然,关木肾上腺素高速飙升,呼吸、心跳、血流骤变。
秦妈妈紧紧握住他的手,慈祥和煦的说道:“没事,妈妈带你回家休养几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扶着关木坐进后座,“师傅,麻烦去芳村东巷。”
“好嘞,但只能停在牌楼那里,芳村是咱们扬市仅存的城中村,道路太逼仄了,车子进不去。”
“明白,你找个合适位置停下便可。”
出租车缓缓启动,关木脸颊贴着车窗,呆滞的看到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天宫还是地狱?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
“儿子,前面就是芳村,你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有印象没?”秦妈妈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
关木摇了摇头,很是茫然。
出租车停在一处牌坊下,秦妈妈用手机付完车费,扶他下车。
牌坊四柱落墩,古朴雄伟,挑檐镌有精致纹饰,横梢呈现龙凤图案,额枋‘芳村’二字,行云流水,极富美感。
仰头望着这唯一熟悉的建筑,关木暗自欣喜,险些流泪。
吾族未灭,华国依在。
“一会儿妈妈带你到处转转,见见左邻右舍。”
“好……的。”关木支吾说道。
秦妈妈猛得愣在原地,激动的望着儿子。
这可是病后的第一句话。
看来王医生说的没错,回到熟悉的地方,有助于关木恢复记忆。
“李奶奶,您吃了吗?”
“咱孩没事了吧,真是太好了。”
“丁姨,跟老公遛达啊。”
“关木回来了?我就知道他能躲过此劫。”
......
一路停停走走,秦妈妈热情跟熟人打着招呼,逐一介绍。
关木虽不言语,但一直保持微笑示意,直至自家门前。
小院不大,红花点缀草地之间,颇为雅致;
三层小楼,年代久远略显颓势,却也明净。
“儿子,这就是我们的家,一楼咱娘俩住,二、三楼用于出租。”
秦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钥匙打开房门。
推门进去,大厅中央挂着一尊遗像。
照片之人一身戎装,剑眉星目,英姿飒爽。
“关木,这是你的父亲,八年前为国捐躯,尸骨遗失海外,至今下落不明。此次你大难不死,必是得他佑护,过来点柱香吧。”
崇尚英雄乃男儿本色,关木也不例外。
他庄重的用烛火,点了三柱香,而后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秦妈妈甚是欣慰,抹去热泪,着手准备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