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忆经年
三月二十,朝廷一道圣旨下到北疆,言罪臣已去,不再询问副将亲兵的责任,保留所有副将与亲兵,不再往北疆派文官,将北疆兵权全权交与副将杨盛。
这道圣旨为欧阳成借岁清帝之名所下,岁清帝本人在圣旨下出后才知晓,一时急火攻心大病了几日。
唐锦晏和唐金摇直接气笑了,同时又很无可奈何。
然而北疆那边,杨盛得了兵权,底下的军心却聚拢不起来。
大部分兵都在军队里待过几年,至少见过周子宁下位,不相信周子宁叛国也不相信后来的主将,最后被叶岑邈用一片赤诚打动。而如今他们又见了叶岑邈下位,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丞相盯上北疆军了。
所以他们觉得新主将不是什么好东西,心底也不想再给大越卖命,却也不想反。
往小处说是无人可辅,没法相信自古不可参政的公主和一个时不时抽疯的太子;往大处说是一片赤诚反倒要被迫害,不如什么都不做,在这片边疆自生自灭。
但也有少部分兵相信新主将,于是北疆军内部起了内讧,分成了两拨。
一拨以杨盛为首,另一拨则以夏侯卓副将为首。
而欧阳成的预想有两个,一个是北疆军内讧,另一个是北疆军归于杨盛之手。
达到哪个,都对他有利无害。
三月二十一,晚
温江月“哐”一声砸出一摞被写得乱七八糟的纸,眼下挂着乌青的黑眼圈。
旁边的上官立心差不多也是这副模样。
温江月:“我真服了!我现在什么都想不出来!还越想越急!总不能真让大越姓欧阳啊!”
他一头扎进上官立心怀里,半晌都没出声。
上官立心低头给他紧了紧发带,面向对面的周子宁和魏子渊:“我们这几天在分析大局,但是想不出来什么好的对策。”
魏子渊随意翻了翻那些纸,周子宁一直扶着额头,最后憋出来一句:“北疆军怕也开始内乱了……”
魏子渊:“北疆军就算内乱,大部分也是因为主将被害,可行的方法就是我和子宁回疆。但是怎么回,回去了又该怎么办,这都是问题。”
温江月从上官立心怀里弹起来:“那欧阳臣清不还想当君子吗?他怎么什么都没做?”
魏子渊却道:“他尽力了。”
温江月又一头扎回去:“是……我是急傻了,表面立场在那摆着呢。”
四个人无言对坐,硬生生头疼了将近半个时辰。
最后上官立心捞起趴在他身上睡着的温江月:“他这几天没睡好,二位也尽快就寝吧。”
二人起身,同他们道了谢。
上官立心却道:“不用道谢,到底目的是一样的。”
周魏二人到暂住的屋室,魏子渊突然问道:“欧阳臣清给你的那块玉佩呢?”
周子宁直接摸出玉佩:“我怕被别有用心之人看到,一直带在身上。”
魏子渊闻言,找出了一个匣子,开了锁给他转过去:“拿着不太方便,放我这儿,别的东西也行。”
周子宁俯身去看,里面有欧阳臣清先前给魏子渊的那块玉佩、叶周二人成亲时用的发带和金簪、一张被打湿过的纸,还有两根……
破旧不堪的发带。
一根蓝,一根红。
红色的那一根仿佛与十五年前北疆的寒风朔雪重合。
魏子渊知道他在看什么,忽然失笑,接过他手里的玉佩就放进了匣子。
周子宁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那根红发带……”
魏子渊迅速接上了话:“是,你送我的那根。”
一句温柔又铿锵有力的话,将他砸回了十五年前的北疆。
十五年前他八岁,年龄还小,也是第一次经历离别。他当时缓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一别是再也不见。
他按着认为的样子去祭奠故人,压下了一条未来得及送出的发带,硬生生咽下了噎得想吐的花糕。
此后十几年,他便把对故人的念想融入了头上的蓝色发带,和手中的重戟之中。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为什么久久不肯释怀?
他摸索不出结果,只知道这位幼时的故人在他心底烫下的烙印太深太重。
然而何其有幸,他的故人也在大越的另一边,跨越整个中原,惦念了他十五年。
他探过身,二人唇瓣相接。
二人缓慢分开,魏子渊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想放在匣子里。
周子宁又放了叶岑邈和周子安留下的两根发带,和叶岑邈先前递给他的两张纸。
本着不过问隐私的原则,周子宁没有再问魏子渊其他的东西,魏子渊却说:“我想给你讲讲其他东西的来处。”
于是二人一同坐在榻上,魏子渊一伸手,就把周子宁搂在了怀里。
周子宁:“你……”
魏子渊低头轻笑:“有点羡慕立心,轻轻松松就把江月扛起来……可惜我夫君是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扛起来有点费劲,不如放怀里搂着。”
周子宁往下躺在他腿上,从他身后捞过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你倒不如说你没有立心高。”
魏子渊伸手解了他的发带:“立心太高了,我这样就行,不还比你稍微高一点吗,够了。”
周子宁直接让他给气笑了。
魏子渊同样玩弄着他的长发,缓缓开口:“我那个匣子里还有一根蓝发带,是我……‘及冠’的时候母亲送的。”
周子宁手下一顿。
“听说你是十六岁领兵之前,周伯给你取的字,我是八岁逃离北疆之前,母亲给我取的字。
“当时她给我用那根发带束了发,告诉我,从那天起,我就算及冠了……”
她等不来孩子二十岁真正的冠礼,只能无奈地将它提前了十二年。
魏子渊眼眸中隐约泛上了血丝,他揉捻着周子宁的耳廓:“周伯给你取字‘子宁’,该是希望你一生安宁。娘给我取字‘子渊’,应该还有一层魏家含冤的意味……
“她和父亲尸骨无存,那根发带总会破烂……我现在记不清她和父亲的长相了……这个字,倒是唯一能伴我一生的念想。”
他说着,语气不自觉地低落了下来。
周子宁抬手抹向他的眼角。
魏子渊却笑着去吻他的手指:“我没哭,时间太久了,不用安慰我。”
魏子渊继续说着:“我的养母在去年上元之前去世,给我留了一封信,说让我该去平冤了……匣子里那张纸就是,只是上元那天不小心进了个湖。”
周子宁一听“进湖”,突然有些尴尬。
魏子渊被他的反应逗笑:“我把你撞进去的,你怎么还窘迫上了。”
周子宁:“不是。”
“哦——”魏子渊了然,“北疆的少将军难得掉进京城的湖,脸面有点挂不住。”
周子宁:“……”
魏子渊把手探向他的左肩,小心翼翼地给他揉着,一收刚才开玩笑的神态:“子宁,我方才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安慰我。”
“嗯?”
“我知道你这几天心里其实不好受,我也知道你不用别人安慰,我就是觉得……不出意外的话,咱们一辈子都是这种关系了。
“所以你不高兴可以和我表露,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我是,你也是。”
周子宁怔然。
他长这么大,其实没主动和别人说过他难过,别人也很少去问他,但今天有人告诉他“有事都可以和我说”。
那个人安慰过他,也被他安慰过。
那个人说,他们一辈子都是这种关系,是一生的伴侣。
他们互为盔甲……
和软肋。
于是他窝在那人的怀里,应了声。
半晌,周子宁突然说了一句:“只是你以后别干些傻事,我掰簪子,你就掰刀,我要是脑袋掉了,你还得自戕不成?就比如说欧阳臣清那妹妹,殉情太傻了。”
魏子渊却问:“要是我先走呢?”
“我……”周子宁本来只想告诉他别干这些事,却不料被他噎了回来。
魏子渊笑着去吻他:“不说这个了,才二十出头走什么走,那就以后谁都不许干这种事。”
“行。”
二人给对方许下了承诺,但他们对于这段感情极其固执,所以真到那一天,他们任何一方都能毁约。
这一点,他们不谋而合。
他们互为依靠,在对方的体温中,安静地度过了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