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断金簪
自从北疆边境送亲回来后,魏子渊一直想找个机会和欧阳臣清私下谈谈,但欧阳臣清几乎不是在忙政事,就是待在丞相府,丞相府里还有欧阳成,所以不好明面上去找人。
于是就形成了只要欧阳臣清不主动来,就绝对和他说不上话的局面。
这个局面保持了两三日,魏子渊就听说欧阳臣清带着一小支朝廷军秘密离开了京城,具体去干什么无人知晓。
不在京城?带朝廷军?
一直到三月初五,魏子渊才知晓他所行为何。
三月初五,欧阳臣清与朝廷军回京,押回了在北疆的周子安和叶岑邈,并将二人分别以“周家叛贼”和“私藏叛贼”的罪名押入了天牢。
早朝之上,文武百官一时哗然。
唐金摇比文武百官先缓过神,他看向唐锦晏,唐锦晏也立刻领会到他的意思,向岁清帝开口道:“父皇,叶将军此举,乃为欺君之罪,儿臣请与皇弟代替您入天牢亲自审问!”
欧阳成也不慌不忙:“陛下,既如此,就让臣清一同参与审问。”
如今北疆主将突然入狱,岁清帝就算想保周家后人,也没有底气开口,只忐忑着答应了唐锦晏与欧阳成的请求,让他们与刑部共理此案。
他话一出口,便彻底知晓,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好帝王,也根本没有帝王之心。
天牢之外,周子宁被狱卒拦了下来。
他比唐金摇先知道消息,耐着性子待唐金摇散朝后便急忙一起赶了过来。
他压着火气,眼眸深处若淬雪的寒刀。
两个狱卒被他的眼神刺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马上就要人头落地,但依旧恪尽职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已经走出几步的欧阳臣清回身斥责道:“太子殿下大病初愈,你们不让他带侍卫进去,万一在牢里看了什么血腥东西,病情反复,你们来担责任?”
两个狱卒还愣着,欧阳臣清难得高声道:“还不放人?!”
周子宁被放入天牢,刚看向欧阳臣清,对方却转身小跑几步,丢下一句:“办正事,跟着太子殿下。”
引领的狱卒带他们到一间牢房,房内阴冷,散发着霉气,周子安双眼紧闭,靠着黑暗的墙角,叶岑邈坐在她身旁,与她十指相扣。
二人皆被去了外袍,只剩一层薄薄的中衣,雪白的中衣上是大片的鲜红血迹,看样子已经被用了刑。
欧阳臣清招呼过狱卒:“谁用的刑?”
狱卒凑过来,搓着手谄媚地笑道:“回丞相大人,刑部赵尚书为大人分忧,先行审问,二人什么都不说,就先动了刑……就是那女的受不住,先昏过去了……”
欧阳臣清“哦——”了一声,道:“本案主要由本官与二位殿下处理,赵尚书倒是着急,他是见了我的令牌,还是见了二位殿下的?”
狱卒虽没见过欧阳臣清,但毕竟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如今见他如此无甚语气地说话,不由得心里犯怵:“这……”
欧阳臣清从怀里摸出丞相令:“那女子是北疆将军,将门之后,她都能昏过去,换别人是不是早死了?”
狱卒差点直接跪了:“大……大人……”
欧阳臣清把丞相令递给他:“给我弄两碗水,人都快死了还问什么,让别的狱卒都离开——出去给赵大人赏二十板,在我这越界,我看他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狱卒脑子里全是一个想法——不愧是权势滔天的权臣。
于是他哆嗦着滚了,又哆嗦着回来送了两碗水后,重新滚蛋。
欧阳臣清把两碗水上前送给了叶岑邈。
见叶岑邈不接,他把两碗中的水都往手心里倒出一部分,当场喝了下去,低声道:“都没毒。”
说罢,他放下水碗,和其他三人作揖:“三位请便,我在外面侯着。”
周子宁看他一眼,上前端起一碗水,半跪在周子安面前,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凉水入口,周子安却挣扎着推开他:“滚开……”
周子宁不敢乱动,怕碰上她哪处伤,只放肆地让她打在自己身上。
他轻声安抚道:“婉儿,我是兄长……”
周子安却道:“滚开……你不是我哥哥……”
周子宁顿时就僵住了。
叶岑邈咳了几声,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水:“给我吧……你现在的声音她听不惯……”
周子宁小心翼翼地把周子安送到他怀里,茫然地站起身。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凛疆的暴雪中走失的孩童,周围的空气冰冷刺骨,眼前又是一片花白,看不清前路。
有些慌乱,却又束手无策。
他听到消息后就一路克制着慌张跑来天牢,可来了之后呢?
他没有权,没有人,连北疆主将的身份都得藏着掖着,甚至都不能说出他其实姓周。
他又有什么办法将自己的妹妹和挚友拉出天牢呢?
其实他知道,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多半只能无奈地看他们走上绝路。
叶岑邈给周子安喂完水,依然把她搂抱在怀里,全然不顾有没有碰到自己身上哪处伤口。
他看向唐锦晏和唐金摇:“二位殿下恕叶某不能起身行礼……敢问二位殿下,可否转身稍作回避?”
于是姐弟二人站到了离他们最远的角落,以示回避。
叶岑邈伸手把周子宁拉得蹲在自己身旁,示意他靠近些。
周子宁把耳朵贴在叶岑邈嘴边:“你说。”
他听见叶岑邈说:“我本来以为,与北蛮和谈时把子安带回来不如让她在北疆安全,但没料到那些天能出纰漏……”
周子宁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先行打断他:“别道歉,说别的。”
叶岑邈笑了一声:“行,说别的——知道此事的,只有我几个副将,和一小部分亲兵,漏洞应该出在他们那里,有人是被安插进北疆军的。我现在只信得过夏侯,你和两位殿下得想办法把北疆兵权交给他。”
周子宁“嗯”了一声以示知晓。
叶岑邈继续道:“子宁,我应该等不到你回疆了。
“你来之前子安醒了一阵,我们商讨过,继续留着我们,可能会被故意审出来一些有的没的……不能祸害了整个北疆军……而且,就因为她姓周,我们怎么都活不成……
“我们想想对策,审问的时候故意把北疆那几个倒霉文官给弄了,死也得拉几个陪葬的……
“堂堂北疆将军,被斩首示众不好看,我们哪天找个机会,自行了断就好……”
周子宁双手已经握起了拳,他脑海中一片轰鸣,叶岑邈低哑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我不爱说留名青史的问题……但实际上……我也在乎我的后世名……你好好活着,替我们改……”
周子宁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救不了他们。
他只能应下叶岑邈这些永别之前的请求……
与希冀。
叶岑邈放松又无奈地笑着:“子宁,叶真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我听着。”
“都说长兄如父……子宁,不知你可否……把子安许给我?”
周子宁微怔,没有应答。
叶岑邈见状,尽力挺直了脊背:“我知道我没护好她……你心底可能也恨死我了……你愿意的话,一刀捅死我都行,但是……”
他停了好半晌,最后只缓慢且郑重地说出了一句:“求兄长赐婚。”
后续的审问,对外说由欧阳臣清与刑部共同进行,实际上由唐锦晏和唐金摇进行,欧阳臣清只作旁听。
叶岑邈与周子安对罪行供认不讳,同时交代和编造了北疆几位文官贪军饷,对一些情况知情不报,把几位北疆文官也拉来了垫背。
叶岑邈和周子安被定下于三月十五斩首示众。
三月十五,天牢
动刑前些时间,欧阳臣清与唐金摇一起到天牢提人。
唐金摇拉上了周子宁,又叫来了魏子渊做执笔史官。
魏子渊知道这其实没什么好记录的,他来也不是真的为了记录,而是来见证叶岑邈与周子安二人成亲。
自从二人入天牢后,他每晚都去找周子宁,周子宁面色如常,不表露出难过,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无能为力。
他那几天没怎么和周子宁说过话,想安慰也说不出口,只偷偷地抱他睡过几晚。
其实他也茫然,也无可奈何。
他又一次看着身边人离去,却根本束手无策。
他准备了一支金簪和一根新发带,当做送给他们的新婚赠礼。
欧阳臣清也知晓他们要在今日成亲,他没有进牢房,只双手递给周子宁一支金簪:“听闻两位将军想要在此拜天地成亲,魏公子与叶将军交情不错……这个……当做我的赠礼。”
周子宁垂手,没有要拿起的意思。
欧阳臣清知道,在他人眼里,是自己把叶岑邈和周子安押回了京,自己是让他们死的罪魁祸首。
他倔强着不肯收回手,只自己摸过一遍簪子:“是正常簪子,没有暗器,也没有毒。”
周子宁闻言,吝啬地抬起手拿起那支金簪。他把金簪放在眼前打量片刻,而后蓄力,生生将它掰成了两半。
破碎锋利的发簪刺入手掌,鲜血汩汩而出,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当啷——”一声,损坏的金簪混着他的鲜血落在了幽冷的土地之上。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簪子,只冷声道:“多谢欧阳丞相。”
他转身进了牢房,衣袍下摆带起了风,欧阳臣清凝视着地上的金簪,半晌将它们捡起,用布帛包好,塞进了衣襟。
周子宁随意地往身上抹了把血,给周子安戴上了魏子渊送的那支金簪。
周子安试着宽慰他:“哥哥,我的大喜之日,你别扳个脸。”
周子宁点头,尝试着上扬了嘴角。
他又帮叶岑邈整理好了长发和衣襟,说:“我没恨你,我知道你尽力了。”
叶岑邈从怀里摸出两张折好的纸,送给了周子宁。
叶周二人一切准备妥当,他们相视一笑,笑中夹杂着喜悦与辛酸——
他们一袭血衣,拜了天地。
叶岑邈孤儿出身,周子安父母双亡,此处也并无牌位,于是二人面向周子宁与魏子渊,拜下了第二拜。
周魏二人侧身不受。
叶周二人又转过身,对视良久,拜下了最后一拜。
他们没有顾及身边还有旁人,只相互珍重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上了对方的唇。
他们没有繁琐的礼仪与流程,甚至只有一句口头求亲。
他们就在这昏暗的天牢,拜了堂,成了亲。
并无三书和六礼,
……
唯把血衣作嫁衣。
为了不留下痕迹,周子宁拿走了先前送出的发带与金簪。
不久后,天牢中传出消息,叶岑邈与周子安于牢房中自尽。
没传出去的消息是,他们自尽时面带笑意,死后也是十指相扣。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