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共枕眠
七月十五
朝廷一道圣旨下到江南,言即刻开仓放粮救济灾民,调动军队参与抗洪,疏通河道,修筑防洪大堤。朝廷还给江南拨过来不少钱财,以支撑江南渡过难关。
京城传出来的离谱消息是清平公主想要以核实灾情为由延缓放粮,而欧阳丞相誓死力争,这才放了粮。
听到消息的李县令差点把嘴里的水喷一身。
一直到八月中旬,灾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江南开常平仓以下调粮价,当地百姓也分到了些粮食和钱财。
一时间,江南百姓的生活逐渐变得井井有条了起来。
八月十六,晚
由于江南事务几乎处理完毕,周魏二人便告别了强烈邀请他们一起过中秋的李大人。
周子宁一手提着两大包李县令说祝他们长长久久所送的月饼,另一手提着两壶酒,跟着提着两人行囊魏子渊来到了当地一处客栈。
二人以身上银子不多为由,只要了一个房间。
魏子渊从周子宁手中要过一大包月饼,说送给店家来吃。
二人进了房间,周子宁摘下脸上用来遮挡的布料:“真是闷死我得了……”
魏子渊放下行囊,凑上前在他唇边点了点:“说了给你买点化妆用品你不要,我的衣服就这么好,想让你时时刻刻蒙在脸上?”
周子宁偏头吻上他的唇,二人分开后他笑道:“那就没银子了,咱们喝西北风吧,尝尝江南的风和京城的有什么不同。”
魏子渊低头拿过他手里的东西摆在桌上,然后又转过身挑逗他:“江南有美人儿,自然连西北风都是甜的。”
周子宁没想到,小时候经常被他逗的小团子,如今说起情话来,居然能把自己说得一愣一愣的。
但北疆少将军的嘴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于是只听少将军说:“看来还是爱慕我的美色,先前不是还要与我私奔么?”
京城关口开玩笑的缺德话被当事人再次提起,魏子渊稳如老狗,只有眼中的笑意更深:“那少将军跟我走么?我带你游遍四海。”
周子宁边笑边拆着月饼与那两壶酒:“那还是喝喝酒,梦里私奔来得快——爱去哪就去哪,谁都管不着。”他掰了一块胡饼塞到魏子渊嘴里,“李大人说和昨天的不一样,尝尝好不好吃。”
魏子渊被他塞得猝不及防,把月饼咽下去之后才道:“你这是把我当驴啊?”
“刚知道自己像驴么魏少将军?”周子宁扯下衣领给他看自己锁骨上新鲜的红痕,“昨天要是被李大人瞅见他又要把你当流氓。”
然而罪魁祸首魏少将军笑得肩膀发颤,缓了好半天才强压着声音中的笑意说道:“流氓不至于,我就亲过你几口,还没上塌做过什么过分事儿呢。”
一旁的周少将军被“上塌”二字刺激得走神了两秒,脑海中浮现出种种不可言喻的画面,而后他假咳一声,掩饰脸颊发红的事实给自己也塞了块胡饼。
他嚼完月饼才低声道:“那你别当驴了,我不介意在榻上当这个做过分事儿的驴。”
魏子渊在他“不许笑,再笑军法伺候”的眼神中又笑了半天:“怎么北疆主将一副没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嗯?”魏子渊为了逗他,故意上扬了尾音。
周子宁却角度刁钻地发问:“看来……魏少将军没少见过大风大浪啊?”
魏子渊:“……”
缺德史官这次缺德得有点过头,把自己给一头栽沟里了。
看着魏子渊一脸的“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周子宁扳回了一局,顺便选择用自己的胜利结束这场斗嘴。
于是他痛快地让魏子渊坐下,朝桌上的酒一扬下巴:“掀篇儿!之前说的,要请你喝酒。”
二人颇有兴致地开窗赏月,举酒对饮,倒是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闲感。
“此番江南洪灾处理得还好,明日我再待一天,后天就该回京了……”周子宁如此说着,语气中带了些即将分别的忧愁,“这一别,不知又要多久……”
魏子渊却丝毫没有忧愁:“还没分开,就开始想念了?这些天忙忘了,一直没和你说,我不驻钱塘,单纯是为了追你才到的江南,后天和你一起回京。”
周子宁暗自消化着“为了追你”四个大字,脑子里也串起了魏子渊与上官朝的师生关系,以及上官朝也算半个局中人一事,自然而然地理解了魏子渊有些不同于其他史官的小特权。
“话说以你的才学,就算有一群纨绔,考得个二阶史官,也是故意的吧?”周子宁没再计较特权,便转移了话题。
魏子渊云淡风轻地应答:“当然是故意的,二阶史官能接触到史书,还有理由出京,何乐而不为呢?”
二人安静半晌,魏子渊喝了口酒,而后突然倾身拉过周子宁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之上:“我同你说,我只写真正的史书……做史官,是我早就想好的。”
魏子渊顿了顿,脸上笑意早已烟消云散,双眸深处若泛起涟漪的江面。
他轻声道:“虽然我不曾上过沙场,甚至连幼时学会的武功都忘了大半……但我一直记得我是将门之后,我怎能让我的兵,我的父亲和将军背负千古骂名……”
铿锵有力的心跳从周子宁的掌面传过,与他自己的心跳发生共鸣。手背上另一个人的体温蔓延开来,抵达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想起那日二人在周府对饮,魏子渊看似轻飘飘地一边抿酒,一边说着想修改二位将军的史书骂名,说他们不该如此,可实际上他眼底的神色若冬日中用雪水擦过的寒刀,安静、锋利,却又决绝——
魏家的骂名他听了十四年,周家的骂名他也听了快三年,他又怎么忍心让后世上再骂上百年,甚至上千年?
周子宁如今接触不到史书,没有在朝堂的一席之地,身份也上不了明面。他这两年不怎么提这些,表面上满不在乎,可他是周家的将军,在北疆待了十几年,亲自带过兵打过仗,见过两军的赤诚。他可以不管自己的名声,但他又怎么能不管魏家,不管周家的名声?
就这点而言,他们如出一辙。
周子宁拉过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轻吻着他的手指:“子渊,我知道。”
柔软的唇吻过手指的每一处关节,略带沙哑又轻柔的声音入耳,魏子渊突然觉得心底有些发酸。
自魏家军之变后,他很少有过这种感受,他总是显得比同龄人成熟,经常是他不动声色地和人说话,或是笑着逗逗人。
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有依有靠,甚至想把内心的感情全部表达出来的时候了。
可能是等了十四年,终于又尝到了一丝甜头。
恰似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抵达了港口,孑然的身影也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归处。
他听到周子宁说:“子渊,对不起……”
他一怔,忙攥住了周子宁的手,后来的语气也有些焦急:“你说什么对不起?”
周子宁没有动被他攥住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却在反复揉搓着衣袍的布料。他稍稍回避着魏子渊的目光:“周府那天,我说我若是少将军……该会愧疚……我没守住北山……没守住咱们的将军冢……我……”
他话还没说完,魏子渊当场站起来,俯身用双唇迫使他闭嘴,后来的语气也有些咄咄逼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你用不着愧疚,要道歉,也该是朝廷狗官来说。北山是大越的地方,咱们还能打回来。
“十二岁披甲,十六岁领兵,你为大越做得还少么?明明是忠良被害,凭什么北山失守就是你的问题?凭什么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魏子渊皱着眉,手指摸上他的喉结与颈侧的伤痕,放缓了声音,“子宁,道德与情怀不是这么用的。”
周子宁笑了一声,他一笑,魏子渊手指下的喉结微微震动。
魏子渊立刻收回了手,他听周子宁道:“我知道……只是到底意难平罢了。”
周子宁深深吐了口气,然后眉眼温和地向魏子渊笑道:“不想这个了,皆是过往云烟……只要我活着,有朝一日我就带你回北疆,亲手带你把北山打回来。”
说到这点,魏子渊却想起了别的什么:“你说话声音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你上次说和伤没关系。”
周子宁并不太想聊起这个话题,他反问:“你什么时候听过我说话?”
魏子渊不假思索:“三十六年,京城,你和百姓说多谢他们迎接。”
周子宁本想糊弄过去,但听到如此详细的描述,他觉得自己可能糊弄不过去。
于是他模棱两可地搪塞道:“我声音太好认,就用了点小伎俩,不碍事。”
其实他说的“小伎俩”根本不小,他把嗓子毁得过分彻底,他现在声音就有些低沉,给人的感觉和先前爽朗干脆的少年郎大相径庭。他平日说话声音也不怎么大,否则可能会哑上两三天。
魏子渊也不问他用了什么致命的伎俩,只问:“还能恢复吗?”
周子宁正飞快地想着怎么回答,魏子渊已经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答案——不能。
他主动把此事揭过,俯身把嘴唇凑到周子宁颈侧的伤痕旁。
他征求般问道:“能亲吗?”
他语气中带了一丝小心翼翼,周子宁知道,他在心疼。
于是周子宁主动凑上去吻了他:“别心疼,能亲,随便亲。”
不等魏子渊言语,周子宁上手,解了魏子渊的发带。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给他本就温和的眉眼又增添了几分柔美。
周子宁先打趣道:“江南果然有美人儿。”
魏子渊被他逗笑,同样上手解了他的发带。
两根发带交错着放在桌上,它们的主人已一路牵绊,走到了榻边。
魏子渊顺手熄了烛火,房间内霎时陷入黑暗。
十六的圆月悬挂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向静谧的江南。
月光同样溜进客栈的木窗,两份爱意在夜色中相互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