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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凭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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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清三十六年

    周煜行将军病重,恰逢北蛮入边,军中无主将,十六岁的周南临危受命,于父亲病床前加冠赐字,亲手接过北疆军十万精兵。

    周子宁身骑骏马,手持重戟,带领北疆将士直杀过境,历时二月,北蛮投降,而十六岁的少年将军一战成名。

    北疆的红光映照着纪律严明的营地,映照着他们亲手守下的河山。

    斜阳同样照在少年将军带着血痕的脸上,削弱了他从沙场之上带下来的杀孽之气。周子宁翻身下马,亲手把写着“周”字的帅旗立在了边疆。

    周子宁招呼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兵:“去取军帐中的另一面帅旗。”

    小兵心想,不愧是少将军,立帅旗,就不能只立一面!一定要让北蛮知道他周家军的厉害!

    周子宁望着北疆将军冢的方向,轻声道:“爹,儿不辱使命,替您把这河山守下来了……”

    他摸了摸身旁的骏马,望着帅旗沉默半晌,而朝廷派来的副将叶岑邈已经提着两坛酒站到他身旁。

    “周少将军,打了胜仗怎么不高兴?喏,边疆百姓给少将军送来的北疆酿。”他把酒递到周子宁面前。

    周子宁笑笑,拒绝了酒:“叶兄,我十六,不喝酒。”

    叶岑邈拍着他的肩:“子宁,少将军,该学着喝酒了吧,你这种出身武将世家的,不应该从小就开始培养嘛?诶别说,我多大?十九!我喝酒都有十年了。”

    周子宁无语道:“你还挺骄傲?”

    叶岑邈随意笑笑,而后递出酒,正色道:“想老将军了?拿着吧,北疆酿乃人间佳酿,你不喝,回头也得去将军冢给老将军尝尝。”

    周子宁闻言,便接了酒,道了谢。

    叶岑邈孤儿出身,自学武艺,十六岁通过了武举,在京城做武官,负责京城的一支朝廷军,十七岁被丞相以“武艺出众”为由派到北疆,丞相本心想在北疆军安插朝廷军的亲信,可他不知道的是叶岑邈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表面是朝廷军的亲信,实则成了周子宁为数不多的朋友与他忠诚的副将。

    其实周子宁对他友情归友情,有时候还是会对他设防,不过架不住他心理素质非常过硬,只把他的忠诚全抛出来给北疆军看,别的一概不管。最后的结果就是抛开二人身份来说,他和周子宁的友情还算不错。

    叶岑邈又想起了什么:“还有啊子宁,世人皆知你周家枪名震天下,你这领兵的第一战怎么用的是戟啊?我不是说你戟用得不好,非常好!日后定有你‘戟定天下’的佳话了。”

    周子宁手里把玩着酒壶的提绳,半晌才缓缓开口:“你知道魏家军和魏家戟吗?”

    叶岑邈沉默着,不言。

    周子宁偏头看向叶岑邈,他眼中的锋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平日的温和,他失笑道:“大越曾被天下称颂的良臣到如今竟成了不可提及的过去,成了史书上寥寥几笔的叛国奸臣……那我呢……后世史书上的周南……会是什么样?是善,还是恶?”

    叶岑邈并没有接他的问话,他只道:“子宁,当年旧事我并不知晓,但我知道朝堂大势,也见过北疆军的忠。”

    如今的北疆军为当年魏家余部与周家军合并,统称北疆军,归在周家麾下。

    叶岑邈来北疆两年,他见过北疆军战场上的冲锋,见过北疆军帮助边疆百姓,也见过北疆的武将与朝堂权贵之间的较量。

    他不知晓真正的当年,但他总体上选择了相信。

    周子宁笑道:“如今我接过了这北疆军……丞相视北疆军如眼中钉肉中刺……那我又能撑几年?我若死……”

    叶岑邈打断他:“刚打了胜仗死什么死?你若有闪失,我给你护好子安,给你守着北疆……不是!放屁!最好别有闪失!”

    周子宁道:“岑邈,你长我三岁,当比我通透,我说的你都懂。”

    叶岑邈确实都懂,甚至懂得比周子宁多,但他平时不爱说这些,也不爱研究留名青史的问题,他道:“少将军,我知道说多了没意义,我先前确实归属朝廷军,但我站在您这边。您若有事,叶真定当尽力……”

    叶真还没尽力完,去拿帅旗的小兵就抱着帅旗跑回来,从远处便开始大喊:“少将军!叶副将!”

    周子宁接过帅旗,谢了他。

    小兵挠挠头:“没事,少将军不用谢!”

    周子宁打开帅旗,赫然是一个“魏”字。

    小兵慌了阵脚:“少将军!您立叛军帅旗,这可是……”

    周子宁一眼瞪过去,斥责道:“谁告诉你这是叛军帅旗!你我沙场上出生入死,还怕这一面帅旗不成?”

    周子宁虽然有时候说话容易被别人“赞美”,但他大部分时候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小兵第一次见他如此斥责,不禁打了个寒颤。

    “少,少将军……我……我错了……”小兵直接给他跪了。

    叶岑邈在一边打圆场:“行了行了,跪什么跪,起来!你去和将士们吃饭去吧。记得把这一身沾了血的甲擦擦。”

    “多……多谢叶副将……”

    叶岑邈也向周子宁行了个礼,先行回营了。

    周子宁立起了魏家的帅旗。

    塞下簌簌秋风起,斜日红光映万里。

    周魏两军的帅旗竖在北疆,宛若两位少年将军并肩而立。

    他们说好了的,要让蛮人知道魏家戟的名声,要把两军的帅旗一同立在北疆。

    八年,故人不至,唯他独守旧约。

    那一战,是周子宁第一次领兵;那一晚,是周子宁第一次醉酒。

    他在将军帐中和几位老将领喝酒庆功,塞北的酒很烈,他却一盏一盏地喝了很多。

    叶岑邈最后帮他送走了一众将领,众将走时还在说着——

    “周少将军真是越来越有老将军的模样了!”

    “周少将军日后会超过老将军!年纪虽小,领兵可有一套!”

    “虎父无犬子嘛!少将军十六领兵,我儿子十六还在啃经!”

    “我北疆英雄出少年!”

    “……”

    叶岑邈陪着笑,随后松了口气回了将军帐。

    周子宁方才还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此时是真的醉得一塌糊涂。

    他趴在桌上,脸颊通红,束起的长发搭在侧脸,一只手中还攥着酒杯。

    “爹……儿做到了……儿撑起周家军了……”

    “锋儿……我让蛮人见识到你魏家戟了……”

    “你不是……说要同我一起领兵的吗……”

    “……你骗我啊……”

    他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变成了淡淡的抽噎。

    他把脸埋在桌子里,攥着酒杯的力道更大了,肩膀不停地抖着。

    帐中的烛火不断跳动,年轻的将军孑然伏在杯盘狼藉之间。叶岑邈并不知道魏家小公子,也不知道周子宁与他幼时的约定,他只在脑海中冒出个没头没脑的想法——十六岁的少将军,他很孤独。

    是啊,英雄少年出,可谁知少年苦?

    几日后,京城

    “诶,听说没有,我们大越前些日子和北蛮的那一仗,打得太漂亮了!”

    “就是就是,给北蛮人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

    “……”

    学生们趁着老师不在,讨论得沸沸扬扬。

    “诶,子渊,你听说没有?”方才说得最兴奋的温竟用手肘推着魏子渊,问道。

    魏子渊放下手中的书册:“大越得胜,应该人尽皆知了吧。”

    “那你知道此战领兵是谁?”

    不等魏子渊回答,温竟便自顾自地说道:“我和你说,北疆军主将,周子宁少将军!”他越说越起劲,已经坐到了桌上。

    魏子渊听到少将军的名姓,怔了一下。

    “周、子、宁……”他轻声一字一句地念着少将军的名字,然后突然发问,“诶,温竟,子宁是少将军的字吗?”

    温竟一副万事通的模样,随意地把手搭在魏子渊肩膀上:“来我给你讲一下啊,周子宁少将军,姓周,名南,字子宁,北疆军主将,周家军那个周家的不知道第几代后人,十二岁开始驰骋北疆,今年十六岁第一次带兵——历代周家人都是从带小军队开始,不过也和老将军去世有关,反正少将军一举就接了整个北疆军——虽然他年龄和咱一样,但是吧,人家沙场点兵,我们学堂啃经……

    “这一战,只见周少将军身骑骏马,手持重戟!带着他北疆十万精兵!就杀了北蛮一个措手不及!”

    一位同窗笑道:“你还说,你去过北疆吗?见过少将军吗?说得跟真的一样!谁都知道周家枪名震天下,到你这还手持重戟了?”

    温竟不服:“那是你见识短浅!你出去听听,京城传遍了!周少将军十二披甲,一戟定天下!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佳话了!”

    随后,温竟伸手拉了一把一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上官立:“你说是不是?”

    上官立什么都没听着,他形销骨立的脸上写满了淡然。他缓慢转头,开口道:“什么?”

    温竟:“……”

    吵闹惯了的温竟最受不了别人不听他说话,于是他一把夺过上官立手中的书册:“别看了!听我给你讲周少将军驰骋沙场!”

    上官立也不恼怒,只看向温竟笑道:“行,你讲。”

    于是温竟又坐到了上官立的桌上,周围围了一圈人听他继续讲述“戟定天下”的周少将军。

    魏子渊没凑过去,只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的关于周子宁的每个字。

    说了半天,温竟已经从“周少将军威武”说到“北蛮怎么落花流水地逃跑”,再一路跑题到周子宁前些天醉酒所写的《凛疆赋》。

    周子宁那天醉酒后,叶岑邈本以为他就要睡下,谁知道过了半个时辰他招呼亲兵要纸笔,人还醉得摇摇晃晃的就站在案前大笔一挥,写下《凛疆赋》一文。

    《凛疆赋》写尽了北疆风光,写尽了北疆军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骁勇,行文流畅,富有节奏,如若终结在此,便是一篇值得深读的好文章。可坏就坏在周子宁人事不省,后面还毫无保留地写了魏家曾经的英勇与冤情,犀利地抨击了权臣当道,构陷良臣,以及对如今史书的不满,最后以一句“当年事,凭谁问?”作为收尾。

    他全程落笔洋洋洒洒,写得神清气爽,此文一出便轰动了整个北疆军,尤其是魏家军余部,同时吓得叶副将差点把周子宁的手稿当场吃了。第二天大清早,驻守当地的史官连衣冠都没整理好就一路哭号着冲来北疆军军营要毁文。

    此文若原封不动地传到京城,那还了得?

    于是史官们及时止损,让叶岑邈威吓北疆军队及百姓不准乱说,按照流程把周子宁的文章送归了中央修撰院,最后真正在京城传出去的只有前一半。

    魏子渊读过《凛疆赋》,他读到的版本结束在北疆军骁勇善战那里,他身边的同窗都赞扬着周子宁的文采,但他总觉得周子宁没写完。

    或者……是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被史官扣下了。

    当日散学之时,上官立叫住了魏子渊。

    “魏少将军……”

    魏子渊心里一惊,差点当场捂住上官立的嘴:“不是,别这么叫……”

    上官立只继续道:“你觉不觉得,少将军的《凛疆赋》结束得很突然?”

    魏子渊还未回答,上官立也不卖关子:“前些日少将军的原稿送归修撰院,我有幸在父亲那里拜读了原文。

    “原文中,少将军讽刺了当今的朝堂与史书,以‘当年事,凭谁问?’一句收尾。”

    魏子渊试图压下他心中冒出的念头,试探道:“他指的是……什么?”

    上官立浅笑:“少将军还有一句‘自约八载不见君,吾将谁与得胜归’写在原稿下方。魏少将军,您说,他指的是谁?”

    几日后,晨

    阳光刚微微地照耀京城,晨雾还在空气中氤氲着润泽。城中的大街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周子宁身着武袍,腰间佩剑,手握着缰绳,和同样打扮的叶岑邈骑着马并列而行。

    “恭迎周少将军、叶副将回京!”

    他们时不时点头或者说几句话当做回礼。

    彼时,魏子渊正在学堂翻着经书。

    上官朝盯着他,半晌开口道:“子渊哪,你们少年心性,为师给你们准了假,你为何不与他们一同去迎少将军?”

    魏子渊笑道:“多谢先生准假,学生……”

    他还不及说完,上官朝打断他,又扔给他一个钱袋:“哎呀,不要那么执着于啃经,连我儿那书呆子都让人拽出去了!把书放下,给为师买个饼去。”

    魏子渊:“?”

    老师您不是刚吃完一个饼?

    他还是去了。

    他并不是不想见周子宁,相反,他非常想看看他的将军……如今是何等英姿。

    但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他……并不是很想让周子宁看见自己。

    哪怕他根本不会认出自己。

    走了几步,他摸了摸胸口,抻出一节已经破烂不堪的红发带。

    他摩挲了两下,随后攥紧那条破布,往相反的方向狂奔。

    那是周子宁入朝的方向。

    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越往前人群越密集,魏子渊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挤过人群。

    “诶,干嘛呢干嘛呢?”

    “干什么!挤什么挤!”

    “……”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否很狼狈,他只知道,挤过这里,有他的将军,他的……故人。

    他一直往前挤着,终于看清了两个人的相貌。

    但故人久别离,八年又足够让一个幼童长开——他记不清周子宁幼时的容貌,也分不清谁才是他惦念的少将军。

    旁边也有人询问,他只听有人答道:“蓝色发带的那个是周少将军!”

    短短一句话,便使他在脑海中串起了所有——

    蓝色发带……戟定天下……一篇被史官扣下的《凛疆赋》……

    当年事,凭谁问……

    他还会问。

    他们竟互相惦念了八年。

    哪怕他们只记住了故人名姓,而岁月早模糊了故人容颜。

    魏子渊看清了少将军温和的眉眼,用力听清了他还带着少年气的嗓音,此后,便没有再忘过。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跳出他的胸腔。他没有再上前,但手中依旧死死地攥着那条发带,眼睛一直送少将军的骏马走远。

    他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反应,也说不清他当时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是故人重逢,但又不像。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动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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