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渚上(一)
苏奈从小二嘴里分清碎银和铜钱的大小, 是两日以后的事。
因为不够住店钱,三人连人带包裹地被人扫地出了门。苏奈扒拉在木门板上不放,在那黑心伙计闭门之前, 照他面门啐了好几下, 吐了他一脸狐狸口水。
最后, 几个伙计一起来拉门, 杨昭和小桃则来拉她,苏奈差点夹了尾巴, 只好撒手罢了,龇牙咧嘴, 恨恨地摸了摸鬓发。
这还不算最倒霉的。
更叫人恼恨的是,屋里竟在她一只妖怪的眼皮子下遭了窃贼, 她头上的金银首饰让那臭贼偷了个干净,还给她头上插了根野草!
苏奈把那朵花捋下来掷到地上, 草菊花开得十分娇艳,叫她踩了好几脚, 花瓣还是饱满伸展, 仿佛嘲笑她的一张笑脸, 最后叫穿着绣鞋的红毛狐狸发功一跺,直接嵌进地里,成了那石板路的“雕花”, 红毛狐狸这才拍了拍手,扭着腰往前走了。
小桃服了那鬼市买来的药后, 果然醒来,只是脸色还像纸一般苍白,神情也有些呆滞,犹如幽魂一般飘在杨昭身旁。苏奈几步跑上前去, 左右一挤,插在二人中间。
西洲的白日,街上热闹非凡,挑担的,推车的,沿街叫卖声络绎不绝。
苏奈一手勾住杨昭的衣袖,嘴上暧昧勾人,眼神却不由得被新奇的人间景象引了去,眼珠子转来转去。一旁的小桃手则捻着衣襟,垂着脑袋,心事重重:“也不知道咱们以后住在哪,吃什么。”
杨昭背着剑默然无语,也在发愁,苏奈的絮絮叨叨,他半点没听进去,步子都比来时沉重许多。
小桃抬头,突发奇想道:“苏奈,杨昭,我看这周围很多人家,不如……不如你们把我随便卖了一家做丫鬟吧,我也有处吃饭,你们也好换些行路钱来。”
苏奈倏地拧过头。杨昭立刻停下:“你胡说什么呢?”
少年鼻尖上结着汗珠,眉头微微蹙着,脸上露出些严肃得有些生气的神情:“你不是要去蜀地吗?咱们说好了一块去的。”
小桃叫他一看,声气都弱了许多,还是
吐了吐舌头,解释道:“你们收留我,已是有恩,又花那么多钱救了我的命,说什么都要还给你们的。我虽然不记得之前是做什么的,但伺候人的本领还有,说不定从前就是哪家的丫鬟呢。”
苏奈巴不得甩掉这个麻烦,拉着杨昭袖子,娇滴滴道:“弟弟,小桃说得很有道理。等她攒了钱,再给自己赎身,到时候再想办法去蜀地,我们还能汇合,不过是一前一后的关系。”
“有个狗道理。”杨昭责怪地看苏奈一眼,有些气恼地挣开她直往前走,又回头道,“小桃,你若看得起我杨昭,就别再说这种话了。哪怕我去讨钱,也没有把朋友给卖了的道理。”
小桃一怔,思及话中意味,眼睛眨了眨,竟含了些水光,急忙赶了上去。
这一路,小桃更加乖顺,路过一丛蒲公英,弯腰摘了两朵,摘掉花苞递给苏奈和杨昭:“这个可以吃的,给你们解渴。”
红毛狐狸对吃草没什么兴趣,一脸嫌弃地叼在嘴里,扭过头便“呸”地悄悄地吐了。
杨昭十分惊奇,浓黑的眼睛看过来:“你也知道这个!原先在家的时候,我和姐姐也时常摘这个吃。”
小桃不语,只是又摘了一朵,麻利地摘掉花苞,微笑着递给他。
杨昭想到小桃大病初愈,怕她赶路辛苦,料想自己在街市上还有个熟人,便带着两个姊姊来了河边的馄饨摊,要了几碗馄饨。
苏奈一坐下,见四周环境,不免毛骨悚然:
这不就是第一日来西洲的时候吃饭的地方么?那河里不仅有怪物,摊主的影子还能和老鼠一样乱跑呢!
正想着,摊主已摇着蒲扇过来,眼睛在三人身上扫过,笑道:“小哥,倒是凑巧。上回你向我打听有没有招工,我最近倒是知道有一个。”
“你沿着这条河往东走,走到水面开阔处,坐船到渚上。我们西洲水上之岛甚多,一个连着一个,叫做‘渚’,最近渚上许多东家正在兴修土木,你若不嫌辛苦,可以去卖力气搬些木料。价钱好说。”
杨昭一听,正中
下怀,急忙连连道谢。可想到两个伙伴,又道:“听您这样说,去一趟渚上不容易,那我是不是要住在那里啊?”
摊主正端着三碗馄饨来,一碗放在杨昭面前,一碗放在小桃面前,含笑打量她一阵,目光半晌没有移开,似是对她颇有兴趣,回头对杨昭笑道:“你还想一个人去呀?自是要带你浑家一起去住咯。”
小桃登时睁大了眼睛,杨昭嘴笨,还未来得及解释,苏奈已经气急败坏,一巴掌拍在小桌上:“老丈,你什么眼神!他们两个才不是一对……”
红毛狐狸力气极大,一掌下去,支起的小木桌连同上面的筷筒都几乎弹跳了一下。
摊主的碗还没放下,一个没端稳,“哎呀”一声,眼看一碗滚烫的馄饨汤朝着小桃怀里翻去。说时迟那时快,杨昭出手如闪电,情急之下倾身一捞,擦着小桃的衣襟将碗推了回来。摆在桌上时,那馄饨汤还四下掀动,只泼出来了一点。
“小哥好功夫。”摊主道。
杨昭和小桃却都没说话,小桃咬着唇捏着衣角,杨昭将手背往身后擦了又擦,脸皮有些涨红。
方才那一下,他不是故意的,但确实摸到了人家的胸口,还是结结实实的一下。
好在小桃没有作声,安静地喝起了馄饨汤来。杨昭坐不住,便有些迁怒于摊主的不慎了,抬起眼看他:“大哥莫要乱说,这两位都是我路上遇到的姊姊。”
摊主拍了拍脑袋,笑道:“都怪我嘴上嬉戏,你们勿怪。我是看你二人年岁相当,气质相配,胡乱说罢了。”转向苏奈,又道,“至于这位大姐,生得如此娇美,恐怕是早许了人家?”
苏奈拿筷子戳着馄饨,恨不得把碗底戳穿。但一想二姊姊曾说自己的模样美艳成熟,看上去不似那半生的小姑娘,便只好巩固了她做凡人的身份:“奴家……奴家丈夫好几年前就不幸去了,如今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寡妇身!”
说罢,挺起胸膛,咄咄逼人道,“奴家与杨昭早就熟识,是你情我愿,你说,我哪里与他不相配?”
摊主“噗嗤”一声笑了,苏奈也不知他在笑什么,恨恨地瞧着他,杨昭则奇怪道:“苏姐姐,你乱说什么呀?什么时候你情我愿了?”
摊主摇摇头,笑道:“缘分深浅,走走便知。”
小桃原本低着头发呆,这话音未落,地上突然窜过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踩着她脚背过去,吓得她猛地弹起来,向后一跌,被杨昭一把抱住。二人怔了片刻,关节僵硬,像是一起被放进蒸笼里加热一般。
“什么东西!”那黑乎乎的玩意从苏奈脚下经过,叫苏奈敏捷地一脚踏住了尾巴。
狐狸凑过去一看,方知是一只吱吱扭动的大老鼠,苏奈嫌恶地“咿”了一声,还想再踩几脚,那玩意竟然断尾求生,生出翅膀变成了一只鸟雀,拍着翅膀“呼啦啦”飞上了枝头。
苏奈浑身发麻,蹭了蹭鞋底:呸!什么东西。
杨昭将小桃安回座位上,像是实在受不了了,背起剑便起身,道:“二位姊姊,我先去渚上看一看情况。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好了,我傍晚前一定回来。这里夜晚危险,还麻烦大哥照看她们。”
最后一句是说给那摊主听的,摊主也听明白了,调笑道:“放心,放心,你两个姊姊,必然完好无损。”
杨昭抬脚便走。苏奈忙道:“弟弟,奴家跟你一起去。”
刚要起身,面前一道黑影,又是那可恶的摊主挡在面前,笑出一口白牙来,轻摇蒲扇道:“叫你留下便留下,那岛上危险,不好去的。”
说罢,又和孩童讨价还价一般道,“我这里恰巧还剩几条泥鳅,做给你们吃,便安心等着吧。”
说罢,摘下头上布帽,回到推车背后,从桶里捞出几尾活蹦乱跳的鱼。苏奈只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心跳砰砰,冲小桃比了个“嘘”,踮着脚尖绕到了背后。
只见那摊主将活鱼塞进布帽中,摇晃两下,倒入盘中时,果然又如变戏法一般,成了汤汁莹亮的佳肴,一股浓香涌来出来。
好家伙,这是什么宝贝?苏奈双眼发绿,盯着他头上那平平无奇的布帽好一
阵,咽了咽口水:只要有它,随便塞点什么进去,岂不自动做成了人类的饭食?
至于街巷叫卖声中夹杂着的一阵一阵飘渺的钟声,她便完全注意不到了。
那钟声拖得极长,似乎有些幽愁的意味,小桃侧过头,茫然地往热闹的街市上看,却看不到钟声的源头。
“王夫人的葬礼是到了尾声了。”摊主叹道,“人死则缘尽,强留也无法呀。”
小桃伸手接住一片在空飘过来的花瓣:“入秋了,怎么还有桃花?”
摊主道:“听说王夫人死的那夜,独公子来过,他们府邸后院的桃花全都开了,一连如日,城里面的桃花雨怕都是那边吹来的。”
苏奈好奇道:“独公子是谁?是神仙么?”
“黄口小儿,神仙岂是那么好见的。”苏奈趴在桌上,只觉得这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震得慌,揉了揉耳朵。
再细听,摊主已说起其他闲话来:“对了,你们可曾听说过这种轶事?西洲盛产矮桃,后宅后院都爱种桃花,那些女子过得不如意,总是在花树下垂泪,眼泪灌在地里,桃树越开越好……”
小桃托着腮,认真地听。苏奈则无趣地把耳朵盖住,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且说杨昭沿着河流行走,天边似乎起了白雾,越走雾越深重。
他拨开一人高的芦苇荡向前走,见远处河渐宽,几乎成了湖泊,水面上白雾连天,不见远山。
走到渡口处,果然见一只破旧的乌篷船泊在岸边。
“船家,”他心中一喜,几步跳上了船,可是从船头弯腰走到船尾,船上只有些堆得乱七八糟的稻草,不见一人。
“干什么。”
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出来,倒将他吓了一跳。杨昭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了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怀里还抱着桨,她身量瘦小,低着脑袋,从他视角,只能看见她的发顶,还有半截苍白的脖子。
“这是你的船吗?我,我想去渚上,能过河吗?”
少女不答话,只是抱着船桨不动。许久,才细微地“嗯”了一声,慢慢地走到船头划起船来。
冷不
丁船便动了,杨昭踉跄一下,险些坐倒,倒退着坐进了篷中。
坐得低了,方能看清划船少女的面容,她垂着脑袋,头发散乱,瓜子脸、柳叶眉、小小的唇儿,面容倒是生得标致清秀,就是脸色惨白,眼睛也没什么神采,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他这少女上衣背后隐约可见团花的图案,原来她穿的不是粗布衣裳,是有些花纹的布匹,只是这衣裳太破旧了,上面沾染了极厚的尘埃,纹样也看不清了。
杨昭不知西洲怎么是少女划船,在他家乡,船夫大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眼见这少女纤细的手臂一下、一下吃力地划船,船身只是一晃一晃的,走得慢得可怜,他便坐不住了,站起来道:“船家,要不我来划船,你、你坐着休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