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尧臣（九）
这只脚已经让几只乌鸦啃得血肉模糊, 踝骨上沾着些砂砾，红毛狐狸小心地绕开它，拨开树丛。噫,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死在了林子里……
虽然她是只会剜人心的狐狸精, 但却有些挑剔, 只能接受新鲜的心脏, 从来不跟乌鸦抢脏兮兮的腐肉吃。
但这次却有些不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饿昏了头，怎么觉得这个死尸身上非但没有腐气, 反而有股极其诱人的味道？
茂密的灌木丛向两边分开。苏奈吐掉醋瓶，尖尖嘴巴顺着这只脚往上嗅去, 这人的足宽大，脚踝细瘦白皙, 微微分开，她踩到一件僧人穿的棉布海青的衣角。
这时, 芭蕉上的水忽然倾斜下来，砸在狐狸脑袋上, 叫她甩飞出去。再抬头, 吃了一惊。
眼前的并不是具死相凄惨的尸首, 而是一个靠坐在树干上的小和尚。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双目紧闭, 右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在手上绕了几圈, 又紧紧攥在手中。
苏奈伸出爪子凑到他鼻子底下，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气流，又不可思议地看看向他的右脚，身上的狐狸毛都竖了起来。
活的？难怪没有腐味！
她在山上呆了这么这么多年, 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类。他怎么不跑哇，难道是因为脚伤了？那群鸟可是专挑死尸吃的，没死，至少喊一声，挥挥手，也不至于被啃成这样。就这么一声不吭的等死……难道……
她打量着他略微凹陷的两颊，和眼底的青黑上。
她明白了。
这个人奄奄一息，恐怕是快要饿死了。
不过要死的人她见过很多，这么平静的还是第一个。苏奈绕着他转了一圈，从他腿上轻巧跳了过去，这濒死的小和尚受到惊动，安静地掀开睫毛，露出一汪湖水般迷蒙的眼珠。
苏奈怔了一下，见他的眼睛又缓缓阖上了，又好奇地跳了回来。
这个小和尚虽然灰头土脸的，长得却很顺眼，面白唇红，比她在村子里见到的男人都要年轻美貌。
苏奈锈红色的大尾巴心痒
地晃动起来，龇出獠牙，伸爪子去勾他的下颌。
骨瘦如柴的和尚却忽然抬起手掌，轻盖在她的脑袋上，把她的耳朵都压扁了。
苏奈瞬间给压趴下去，龇着牙恶狠狠地钻出来，只听他闭目道：“狐妖。”
苏奈吃了一惊，立马滚下他的腿。
年轻的和尚又略微睁开眼，用那双澄明的眼睛看看她，干裂的唇翕动一下。苏奈见他把手上的佛珠拨动了一颗，大概是在念经。
苏奈生怕他发出攻击，边往后退着，边龇牙抬起爪子。
见他真的奄奄一息，别无动作，才将狐狸爪放下，小心翼翼地凑近了，警惕道：“咦？你能看出我是妖？”
这比犬略小些的、毛蓬蓬的红狐狸歪着脑袋，口吐人言，他似乎并不惧怕，也不惊讶，轻轻颔首。
乌鸦还在头顶上嘎嘎打架，几片羽毛飘落下来。苏奈拍开羽毛，望着他的脚，奇道：“和尚，你都能抬手，干嘛不把这些臭鸟赶走？”
风动树丛，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枯瘦如柴的和尚闭着眼道：“林鸟饥饿，能帮它们活命也无妨。”
“因为饿？你就把自己给他们啃？”苏奈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类的脑袋是不是坏了？
正说着，又有一只乌鸦野蛮俯冲下来，嘎嘎叫着撕扯了一块，“扑啦啦”地蹿回了树枝上。和尚果真如他所说，仅眉心微蹙，枯叶般的身子颤动一下，一颗冷汗顺着侧脸淌下来，灌进衣领。
红毛狐狸拿爪子挠挠脸，走近了一步。
仰头看他半晌，憋出一句话：“喂，那，那我也能咬你一口不？”
和尚张开眼瞥着狐狸，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无奈，长睫又倾覆下来：“假如你实在饥饿，可以。”
说罢，他便闭上眼，不动了。
嘻嘻，好大方的凡人！
苏奈喜滋滋地凑近了他，箕坐于地，把他垂在地上的右手抓了起来，嗅了嗅。她可不像那臭猫，生食活人，嫌弃人肉上有股酸臭的人味，所以只吃过家养的鸡和山里的野兔。
不过这只手宽大，手指细长，闻起来
没什么人味，倒是有股子淡淡的檀香。这个凡人的血好像也是这个气味，难怪这些平时只吃腐肉的乌鸦也被他引过来。
到底有什么好吃的，竟然要争抢……
苏奈暗想，这个和尚能看出她是妖精，难道是什么落难的厉害人物？难道如大姊姊讲过的传说中所说，是什么神仙肉，吃一口能增进修为？
反正他同意了，不吃白不吃！红毛狐狸捧起和尚的手，啊呜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嘎嘣嘣，险些把牙齿硌掉。原来他手腕上还戴着一串碍事的佛珠，刚才正是啃在那串褐色的紫檀珠子上，苏奈将佛珠扒拉下来，顺手挂在自己脖子上，又抓着那只手，歪着头去咬。
啃了半天，啃得他手腕上尽是口水，留下几个尖尖的牙印。苏奈突然停下，只想：哎呀，我是傻了不成！这可是个男人，宝贵的男人，怎么能只咬他手腕？
她心跳砰砰，一跃至那和尚膝上，伸出爪子，“滋啦——”将他的僧袍向两边一扯，因为瘦弱，只见一对深凹下去的锁骨。
苏奈眼生绿光，尖尖的指甲在他袒露出的肌肤上游弋，寻到了心脏的位置，触到那微弱的跳动，苏奈心头一喜，刚要用力，爪子便被一只手阻住：“不可。”
苏奈仰头，只见那和尚面色沉静，仍闭着眼。
红毛狐狸气急败坏，嚷嚷道：“你赖账！你说过给我咬一口的。”
她抽出爪子，再扣，又被握住。他轻轻地敛好衣裳。
呸，都快死了，力气还这么大！噫——挣不开。
他的声音却很柔和耐心：“此处不可。”
“都是一口肉，啃这里，啃那里，有什么区别？”苏奈摇晃着尾巴，双爪交叠托住下巴，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心口，“你都快死了，死前助奴家修炼一场，也好过白白浪费了……我还没有尝过采补的滋味呢……”
想到这里，恶向胆边生，她猛然张开嘴，想一伸头啃在他胸口的皮肤上，还没靠近，那只漂亮的手圈住了她的尖嘴，迫使她合上一口獠牙。
“呜……”
这臭男人竟敢像二姊姊一样握住她
的嘴！
她拼命晃着脑袋，爪子往后刨着，眼泪都快出来了，嘴上的桎梏却如铸铁般，愣是挣扎不开。
苏奈尾巴耸立，上面的毛全都炸了起来，双目发绿，喉咙里发出威慑的声音。
臭和尚，给老娘放开！
她力气一向是很大的，能单手把郑大提起来再丢出去。现在连一个快死了的人都打不过，若是说出去，岂不丢狐狸精的人？
苏奈着急起来，尖尖的指甲一碰，使了个妖术，一连串浅浅的烟圈照着和尚的脸弹射出去。
那些烟圈靠近他，却如同遇到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碰——”地反射回来，满地落叶瞬间向后飞卷，乌鸦“哗啦”一下全部飞窜进林子。
苏奈被吹得毛发向后梳，眼睛都眯了起来。这时，那和尚轻轻松手，红毛狐狸便瞬间被吹飞出去，瞪大眼睛，落叶一起向后打了几个滚，“碰”地撞在树上，险些拍扁。
苏奈尾巴差点折断，一瘸一拐地躲在树后，脖子上佛珠晃荡。
她瞪着那靠在树干上、骨瘦如柴的僧人，嘴里将他大骂一顿，内心却十分忌惮，一时不敢轻易靠近。
这个男人身上有鬼！
都快死了，力气这么大，还不怕术法……
吃了这么多次亏，苏奈也学会了审时度势。这个人，大约是个采不起的。
苏奈恶狠狠地叼起滚落在地上的醋瓶，一瘸一拐，跳过树丛，掉头就跑……
不要跟这身份不明的人浪费时间。
还是快去打醋，回去采季先生比较容易……
眼见狐狸越跑越远，那靠在树干上的和尚却叹息一声。他轻轻抬起右手。手心闪烁一星亮点，又散出一道金光。
苏奈瞪大眼睛，眼睁睁地身体不受控制向后退，随后腾空而起，眼前的树木，忽然向前飞过去。下一个瞬间，已经叫人拎着后脖颈，晃悠着吊在眼前，嘴里醋瓶咣当掉在地上。
这、这……这什么情况？
苏奈四肢刨着，有些惊惶：“我，我什么也没干，你要报复我不成？”
面前一张放大的脸，僧人眉骨深邃，一
对眼珠乌黑沉静，倒映出红毛狐狸的影子。
这眼神虽静，却和方才迷蒙的模样大相径庭，似天真专注，又似空寂沉着。半晌，瞳子泛起一层淡淡的光华，细辨，仿佛是一闪而过的无奈笑意：“狐狸，怎又是你卷在劫数之中？去，自寻你机缘。”
说罢，微阖眼睫，轻轻一吹。
什、什么劫数？
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卷着苏奈瞬间飞到半空中，马上成了云层中的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林木萧萧，风动破旧的僧袍，年轻的僧人身上，仿佛现出一个泛着金光的重影。
旋即他化为无数片落叶，散在空中。
这一边，下沉的风太急、太快，成了无数刀子，险些割苏奈的皮毛。苏奈闭着眼睛，听得耳边冷风呼呼作响。耳朵紧紧贴着脑袋，心脏差点停摆。
不知飞了多久，狐狸险险地睁开一只眼睛，低头一看，只见地面星星点点的房屋像是芝麻，街巷、河流、树木，都成了织在一起的毛线，面前飘着丝丝缕缕的云气，还在慢悠悠地向东游去。
狐狸惊恐地瞪大眼睛，心里一怕，当即失去了平衡，瞬间坠落。
耳边风声如鹤唳，她砸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弹了一弹。
苏奈抖了抖毛，爬起来一看，地面仍是一样的远，一样地向东游。
哇，托住她的是一朵洁白的云！
云的表面凸凹不平，比她的身子略宽大一些，摸起来十分光滑，用爪子戳一戳云的表面，像是煮熟的蛋一样，很有弹性。
她好奇地从云上撕下来两缕，细腻如扯破的蚕丝一般，又扯了两缕，放在鼻尖闻闻，又塞进嘴里。呸呸！什么味道都没有，吃了一嘴细小的水珠。
苏奈掉了个个，托着腮坐在云上，开始发愁。
她应该是姊妹里面第一个上天的。大姊姊天天念叨修仙修仙，可是在天上这么飘着，除了比下面凉快些，也没什么意思嘛。
一会儿该怎么下去啊？
她在这朵缓慢飘着的云上张望，想找到另一朵云跳下去，可是碧空万里，一朵云也没有，不过，天际布满
碎金般的日光，如根根迸发的金线，光芒万丈。哇，倒是很美……
红毛狐狸趴在云上，静静地看着远方。
也不知那个臭和尚是什么人，居然能一把她扔得这么这么高，难道又是什么神仙不成？
唉，早知道，就不招惹他了……
狐狸尾巴闲散地一动一动。没注意一朵云从反方向缓缓飘来。
两片云相撞的瞬间，苏奈所在的云头重重震颤一下。狐狸被缓慢地弹了起来。
苏奈嗷嗷叫着在疾风中下落，浑身毛发耸立。
这么高，这么高！掉下去可不得摔成肉饼？她勉力在风中睁开眼，手脚乱挥，慌乱中经过了好几片云，不是够不着，就是不小心将云推开了，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心里一阵恐慌。
咦？下面好像有一片云！
苏奈心中一喜，在空中以游泳的姿势，奋力地向那片云靠近。
云层越来越接近，苏奈傻了眼，那云上好像……好像还有个人？
不成，来不及了……
只听“碰”的一声……苏奈在一道女声惊叫中，头朝下，重重砸在了云头上。
与此同时，只听得“刺啦”一声响，她爪子里多了一大片云锦织就的流光溢彩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