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鹤:遇到燕菲菲
常霄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候,他来到湄洲不久眼睛看东西就是花的,眼中所见之物,朦胧模糊,片刻后又十分清楚,知道用不多久,短暂失明的毛病会发作,于是在一户老人家的院子里租住间房子。清静安然,胜过喧闹嘈杂的客栈,适合养病。
在那里,他遇到的燕菲菲。
当时,他正在把洗好的衣衫晾晒起来,刚好看见燕菲菲从外面走进院子,身边飞着三只白燕,白燕停在她的手臂上。因为他看到的用来晒衣裳的竹架若有若无,怎么也不能把衣衫搭上去。
燕菲菲看着他,先是觉得好笑,发现他的眼睛有问题时上来代劳,把他的衣裤全部都晾晒起。后面的日子,常霄或是从水井里取水,或是到街巷里去,或是用炉子熬煮治眼盲的药,外出的燕菲菲看见后都会过来帮忙,有时即便快要走出院子还是会回头。
常霄出言感谢,并试着和她多说话,说:“我只是暂时看不清东西,用不多久会恢复。”
可惜燕菲菲似乎并不在乎,始终保持沉默,极少说话。加上燕菲菲一家行踪可疑,而且房子里常常飞出白燕,常霄目睹如此怪异,开始怀疑燕菲菲的身份,在清明节时,燕菲菲和父亲及姐姐们准备下纸钱和银锞外出,常霄纵使眼睛不太好用,还是从后面偷偷跟上去。
出了州城,来到桃红柳翠的郊野,看到许多祭奠逝去亲人的居民来来往往,燕菲菲和家人也款款走在前面,不知是常霄眼睛看不清,还是出现错觉,燕菲菲和家人走着走着身影化成了空无,仅在空中留下三只白燕和一只黑燕的影迹。
常霄举目而望,看见白燕和黑燕飞舞片刻,就落下去,落在路边坟茔前的无字石碑上。常霄近前,看到坟前有烧化的纸钱等物,却不见燕菲菲等人,于是,把目光投向白燕和黑燕,做出猜想:“燕菲菲和家人是眼前的燕子,他们是妖。”
常霄并不惊怪,因为他本身就是妖,同为妖类,是站在同一边的,只是感慨世间之小,他和一群燕妖竟然会碰到。
常霄边想着,边反身离开。走了片刻,他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回头看去,看了半天,发现是燕菲菲不怒不笑地站在身后,仿佛活生生的女尸,让他不禁心惊肉跳,后退两步。
燕菲菲靠近,说:“你为何跟踪我们?现在,你也应该已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接下来,你会做什么,有何企图?快如实说,不然,你休想活着。”
常霄想说:“你原来也会说话,还能一下说这么多,实在不容易。”可那是俏皮话,有点讽刺挖苦的意思,到的口边就咽下去,而是坦诚相告:“我从来没有企图,纯粹是出于多管闲事,没想到会看到你家人的真身,不过我肯定会守口如瓶,不多嘴多舌,而且我本身也是一只白鹤,快瞎掉的白鹤不会伤害燕子。”
相反,他因为之前得到她的帮助,还想着报偿的方式,看到她是燕妖后才知那样的想法有点不切实际——她一家皆是妖,在人世上还能有摆不平的事,那就太奇怪了。
燕菲菲看他说话的神色,知道言语不虚,相信他,况且之前,常霄居然把房间里的一只扑火的飞蛾用手指捏着,来到外面放飞(虽然那只飞蛾被姐姐飞到夜空中当作美味可口的食物吃掉),如此心地纯良、毫无伤生之念的妖也让人觉得可靠,便说:“纵然是妖,也有麻烦事?”
“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常霄话说一半就缄口。
燕菲菲知道他想说“或许我可以帮你”,因为想到自身的状况才止语,便说:“你想帮我吗?对不对!”
常霄把手心放在自己眼前,看了两眼,说:“我现在还能看到些事物的影子,再过几天,会彻底失明,成为瞎子,成为瞎子后,就会慢慢恢复视力,但也需要段时日方能完全复明。因此,你的事情要是不急迫的话,是否可以等到那时候,我想我会助你们一臂之力!”担心说的不明不白,又把复明的日期划定出来:“两天内会彻底看不见东西,而慢慢恢复,也得十天左右。你可以等吗?”
“实不相瞒,我们连续几年出现在湄洲,是想找爷爷。”燕菲菲边走边说,“爷爷当年来这里后,再也没回去,我们等了很多年,都不见爷爷回还,才不得不过来。我们几年里找遍湄洲的每一个地方,就是其他州镇,我们也都去过,始终没有爷爷的任何消息。母亲又去世。我们依然在寻找爷爷,想知道他在哪里!反正已经找了很久,这件事说急不急,说不急也很急人。你若是白鹤,能帮上忙,也是非常好的。”
“真是不巧,我现在处于这样的状态,若是早些天,我肯定能马上陪你们去找人。”常霄嗟叹,同时也想到另外的方面,“若不是眼睛看不清东西,就不会住下来,也遇不到你!”
说着话,他们回到住处,燕菲菲想把他介绍给父亲和姐姐们认识,可惜不巧,她的父亲和姐姐们应该是在外寻觅,没能回来,故此两个又随意说些话才散去。
常霄从燕菲菲那里得到她爷爷的信息。她爷爷名叫燕白,是只白色的燕子,早已成妖,身穿白衣,头发和胡须也都全白,长久以来,因为困扰家族的事而忧心忡忡,常常抱着书读,若是看见他,定认为是一位白首穷经的饱学鸿儒。
虽然是妖,也不愿远离世俗,也不能远离,依旧循着春秋时节的变换,年年来到湄洲,住在这所院子里。
据说,在更早的时间里,估计百余年,这现在屋主的祖先当时还是个孩童,名叫春生,不爱读书的那种,但是很有正义感,碰到同学堂里的几个男孩欺负没有爹娘、采莲的女孩,总能站出来,将那些男孩打倒在地,虽然到最后还是被打倒,却能让采莲女孩摆脱纠缠。
那次,正是春生从学堂里偷偷跑回,肚子饿了,想回家拿些吃的,谁知道刚到自家的院子外,就看见密密麻麻站着许多人,老人、妇人和孩子等,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春生发现那些人都看着屋檐处,他个子矮,看不见,就挤到前面,看见屋檐下一只白色的燕子被许多粉红色的“绳索”缠绕,白燕想要展翅飞去,又被扯回来。
春生细看,发现那“绳索”不是绳索,而是类似无目蛇或海蚕般的东西,许多条,身子从墙壁里伸出,蠕动翻滚,将白燕包围住,时不时地张开嘴巴咬上去——嘴巴展开,如同花瓣,从口里吐出条鲜红的宛若针刺一样坚硬的舌头。
白燕的双爪被缠,不能飞离墙面,面对其他“海蚕”的攻击,只能尽力躲开,或以喙相啄,所幸还没有受伤。
纵然如此,时间过久,白燕恐怕也难以坚持。春生知道白燕是在自家做巢的燕子,也算是自家的“客人”,“海蚕”就不知是什么东西,又从何处冒出来?
看着白燕被欺负,就像看到采莲女孩被欺负,激起他的愤怒,拿过镰刀,用梯子爬上去,贴着墙壁,对着“海蚕”用力削下。
很多“海蚕”身首异处,缠绕白燕的海蚕也被分离,白燕得以挣脱,飞到了屋檐上,但春生却成为“海蚕”攻击的目标——数只“海蚕”张开嘴巴,伸出尖刺样的舌头,在春生身上刺下去。
春生眼前发黑,头重脚轻,栽倒下来,被人接住后抱进屋里,却长久地昏迷不醒。
“海蚕”纷纷隐去,无影无踪,墙壁完好无损,没有留下任何的孔洞,好像它们是从别的世间突然造访,又突然消失。
白燕蹲在梁间,看着深深昏迷的春生、忙碌的春生父亲以及来去的大夫——春生的母亲刚刚生产不久,和婴孩也躺在床上,春生又受伤昏迷,春生的父亲必须独自一个照顾他们。大夫来了几个,说春生是中毒,因为这样的毒闻所未闻,也没有把握,只能开些平常解毒的草药。
春生的父亲伤痛不已,迁怒于白燕,把白燕赶到屋外,无论白燕如何想飞进去,都被春生的父亲拦住:“我儿子因为你而命在垂危,我不伤你已是仁至义尽,从此以后,不要再在我们家出现。”
白燕停在屋檐上,耐心等到天黑,趁着春生的父亲疲惫睡去时飞了进去,落在春生身旁,化出人形(还是少年的燕白),检视他身上的伤口,以妖力为引,吸尽他体内的毒素。
燕菲菲的爷爷燕白当时从春生体内吸走的不仅仅有毒素,还有殷红色的如细小珠子般的东西,和毒素融为一体,也被吸进肚。
燕白当时只想救春生,没有思量太多,再说就是吸入奇怪的东西,后面还可以妖力将其逼出来,完全没当回事。
看着春生发黑的脸庞和乌紫的嘴唇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燕白总算松了口气,瞥眼见春生的父亲似乎要醒来,就没再多做停留,在心里说过许多遍“春生,你很快就会醒来,还能和从前那样快乐无忧,身上充满正义,而那只白燕也会再回来”,就轻手轻脚离去。
走出院子不久,燕白觉身体不适,一者是毒素的伤害,二者是体内红色的珠子。毒素倒还在其次,能够排出体外,就是红色的珠子在他身体里流转,不受妖力的掌控,犹如脱缰的野马,疯狂乱窜,毫无章法。
红色珠子所经过的地方都痛苦难当,似乎要挣脱皮囊。
燕白无数次痛苦地跌倒,再挣扎着爬起,当一股痛彻心扉的剧痛传遍全身后,他就什么也不知晓,晕倒在街角里。
街角有很多杂物,他躺在那里,无人看见,数天后醒来,发现恢复到了从前,身体里的红色珠子不再流窜,也不再发出可以透过皮肤和衣衫的红光,仿佛已和他的身体和平相处,并驾齐驱,再不然就是在他昏睡的时候它已离开他的身体。
燕白又变成白燕,飞到春生家上空,看到春生已恢复,好端端的,在父母身边静静站着,逗弄母亲怀里的妹妹。
春生已没事,春生的父亲见到白燕的时候也就不那么苦大仇深,因为春生的父亲虽然不能确定儿子的康复是白燕的功劳,但隐隐觉得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白燕继续住在春生家的巢里,得到春生和家人格外的恩惠,彼此共同度过快乐的日月。从那之后,燕白每年春天北归时,都会在春生家筑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