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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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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策的眉头深深蹙起, 实在是拿不准,所听闻的是实情,还是边知语为了活命找的由头。

    “你还挺会找不自在的。”裴行昭却笑了, “不论哀家是否忌讳生死之事,你这样的话传出去, 总会引得人心浮动,甚至乱了朝局。既如此,便直接赏你和你娘哑药, 你消停了, 哀家才得清净。”说着,对阿蛮打个手势,“找踏实可靠的人看管, 她们若是写字,不论用手用脚,直接剁了。给她娘灌药之前,问清楚那个下作的尼姑庵的名字及所在地, 安排人除掉。”

    “是!”阿蛮很了解太后的脾气,纵然心里百转千回, 面上却是没有半分迟疑,径自走到边知语跟前, 一记手刀下去,再将人拖了出去。

    “太后娘娘……”林策觉得不妥, 起身走到裴行昭近前, “您既然已经对她不悦, 也便不需有所顾忌,用些法子让她将所知的一切说出来便是了。”

    裴行昭不以为然地一笑,示意她在自己对面落座, “即便她是重活一世的人,与我有什么相干?除非我自己重活,不然,这种人,不论是智者还是愚者,都不能成为我的捷径。”

    林策陷入沉思,领会了裴行昭的意思,却还是认为该利用边知语:“关乎您安危的事,总该听一听,她若说的符合实情,您便能防患于未然。”

    裴行昭却没正形,“怎么好像很怕我早死似的?”

    “这话说的,总说人不着调,其实您才是最不着调的。”林策气得鼓起了小腮帮,又道,“我说真的呢,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

    “觉得情形不好了,又有不能撒手撂挑子的理由,我自会请真正的圣手来给我调理。相反,要是放心了,活腻了,也便顺其自然了。对于不少人都是一样,死不死的,全看自己想不想。”

    “……”的确有很多人完全可以依靠意志力活下去,哪怕身体的病痛伤势再重,也能支撑。林策因着不能说服她,非常非常沮丧。

    “心情不好,应该能跟我多喝几杯。”裴行昭起身,亲手给林策倒了一杯酒,等对方没好气地一饮而尽,笑着再次斟酒时,又道,“有些事儿你只顾着权衡大局,斟酌边知语说的事情是否属实,就没顾上考虑别的。”

    “别的?您指什么?”林策问道。

    “边知语说的那些,的确是确有其事,却非全部。但只听她说中了这些,便能断定她是有那等奇遇的人?”裴行昭笑微微地落座,“假如你我是莫逆之交,或者相互存了利用之心,反反复复地跟你说了重获新生的事,以及记忆中的那些事,你能否结合自己的处境,把重获新生的奇遇挪为己用?”

    “您是说……”林策双眼一亮,“边知语或许只是一枚探路石?”

    裴行昭颔首,“这种疑心,是应该有的吧?”

    “嗯!”林策欣然点头,“方才我真的没顾上从别的角度斟酌。”

    裴行昭和声道:“所以,你就别再耿耿于怀了。以边知语的胸襟、见识,我要是信了她,留她在身边,纯属跟自己过不去。

    “那样的人,说实在的,不值得我花费心思拿捏,到底是有些嫌弃她。你也说了,当初你当她是半个亲人,她不是没法子扭转处境,与她娘抗争,与你道出真正的处境不就得了?可她没那么做。

    “眼下只是看到机会,便急不可待的要我替她杀人,实在是要不得,她的话,就算全是真的,我也只能信三分,算起来,倒是有害无益了。

    “再说了,那种人,怎么配得到老天爷的眷顾重活?即便是真的,我也要跟老天爷对着干。”

    林策忍俊不禁,接着她的话茬往下说:“而她若只是探路石,背后的人见她消失不见,应该会再寻机会,用这类事做文章,您顺藤摸瓜就是了。”

    “聪明。”裴行昭端起酒杯。

    林策也端起酒杯,与之轻轻一碰,“我也晓得,您那样发落边知语,也是在为林家铲除隐患,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裴行昭一笑,“随你怎么想。”

    君臣两个喝到后半夜才勉强尽兴,裴行昭让林策在西配殿凑合一晚。

    林策却道:“这要是凑合,那我希望每日都能这样凑合,来寿康宫歇息。”

    “这好说,只要有空就过来,过了戌时我就没什么事儿了。喝闷酒不如和酒友一起消磨时间。”

    林策眼眸亮闪闪的,“可以么?我可当真了。”

    “西配殿就拨给你了,东配殿是给杨攸的。”

    “好啊。”林策笑着行礼,“原本觉着挺丧气的,现在真是开心死了。”

    “滚去睡觉吧。”裴行昭笑着摆一摆手,举步回了寝殿。

    沐浴歇下之后,裴行昭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来,辗转多时,再也无法入眠。她索性起身,洗漱更衣后回到书房,备好画纸颜料,凝眸沉思一阵,选定了林策某个笑容活泼灵动的画面,着笔作画。

    这是先前跟林策说过的,要做一幅画送到林总督手里。承诺了,便要做到。更何况,林策值得。

    早间,林策睡到辰时才醒,起来后看看天光便觉不妙,忙摸出怀表来看了看时间,心焦起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是和颜悦色地问宫人:“怎么不天亮就唤我起身呢?”

    便有一名宫女恭敬地回话;“太后娘娘交待的,不准奴婢们打扰,由着您睡,说……说郡主横竖都能腾出睡懒觉的那点儿工夫。”

    林策无语,笑了笑,跳下床去洗漱。

    转回来,宫人说已备好早膳。

    林策想了想,懒觉都睡了,也不差这一餐饭了,不吃也是浪费,索性承情。刚坐到饭桌前,阿妩便笑盈盈地过来了,带着裴行昭为她画的工笔画。

    “太后娘娘交代了,先让郡主看看是否合意,合意的话便送去林总督那里,若是不合意,过些日子再画一幅便是。”阿妩笑着和一名小宫女展开画纸,“说到底,各家有各家的忌讳,有一些忌讳是没道理好讲的,太后娘娘是考虑这一层,不想好心变成驴肝肺。”

    “太后娘娘真是让臣女受宠若惊,林家并没有什么忌讳。”准确来讲,林家简直是百无禁忌,但这种话,林策不好与阿妩说罢了。说话间,看到徐徐展开的画纸,她先是惊喜交加,随即便是片刻的恍惚。

    她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是没法子旁观也无从知晓每时每刻的样貌的,裴行昭却将她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

    是半身像的林策,坐在寿康宫的书房里,意态慵懒闲适,面上挂着狡黠的笑,双眸熠熠生辉,发髻、头饰、衣物都与昨夜一般无二。

    “天啊……先前听说太后娘娘给太皇太后作的那幅画像的事儿,还疑心是人们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是我不知人外有人能到什么地步……”

    “这样说来,郡主便是没有异议了。”阿妩和宫女将画纸收起来,“稍后便送往两广。”

    “这样的画,这样的我自个儿,我都是头一回瞧见,能不能赏我,不赏家父?”林策明知逾矩,还是这样说了。那幅画,她当真是喜欢得紧。喜欢的要命。

    阿妩轻笑出声,“太后娘娘的画作,郡主要是想得,并非难事。这一幅是太后娘娘允诺过的,便不能食言,日后能否赠予郡主画作,就全看您自己了。”

    林策可怜兮兮地望着被收起来的画作,“好……吧。”私心里,她是真的痛心疾首:描画自己这样栩栩如生的画作,落到老爹手里,不是暴殄天物么?

    同一时间的清凉殿里,许彻向裴行昭禀道:“廖家一行人已在锦衣卫的护送之下从速进京,住进了他们早已置办好的宅邸。”

    裴行昭嗯了一声,看一眼近前的杨攸,“接下来如何行事,交给你了。”

    杨攸讶然,下一刻便是神色一整,恭敬行礼,“微臣领命,定当竭尽全力!”这意味着的,是裴行昭对她绝对的信任。

    “不是急差,倒也不用太心急。”裴行昭道。

    “微臣明白。”

    许彻和杨攸告退之后,裴显求见。

    裴行昭当即召见。她这二叔,眼下该忙的是张罗他弟妹的丧事,如无要事,是绝不会进宫来见她。

    裴显进殿来,礼毕后开门见山:“听闻太后娘娘昨日设宴期间,见了一名边氏女子,此女若与臣知晓的那一位是同一人,便不容忽视。”

    “那女子名叫边知语,有一寡母,眼下已服了哑药,再不能言。二叔说不容忽视,是指什么?”

    把人弄成哑巴了?裴显有一点意外,倒没别的,毕竟,如今在他的认知里,已没有这侄女做不出的事儿。

    “臣说不容忽视,是因元家而起。”他回答侄女的问题,“太后娘娘应该记得,上次您回裴府的时候,交给臣一个名单,上面有裴家的人,也有太后娘娘生身母亲的娘家人。”

    “嗯,我那边的外家,二叔查出了什么?”裴行昭问道。

    裴显汗颜,“在昨日之前,一无所获。”

    裴行昭失笑,“我昨日在寿康宫设宴,本是寻常事,二叔本不该这么快获悉,甚至于,不应该有人获悉。”

    裴显忙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臣本不该知情的,但是,就在昨夜,有一位元家闺秀的下人到外院报信给我,且带着一封那位闺秀的书信,那位闺秀在信上说,边知语是因燕王府太妃之故才得以进宫面见太后,或许会借机说一些有的没有的事,她不知道太后娘娘会否相信,只想请您明白,边知语所说的话即便看似属实,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而已。”语毕,取出一封信,转交给阿蛮,请她转交太后。

    裴行昭看过信件,见内容与裴显说的一致,问道:“元家闺秀,是哪一位?”

    “元四小姐,闺名琦。”裴显答着话,面上却是匪夷所思的表情,“她今年刚十岁,臣怎么都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是怪在哪儿……”

    裴行昭思忖片刻,“可有元琦的生平?”她手里没有,她的人手能把官场和皇室宗亲的人的生平查清楚已经不易,再兼顾她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还不如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有,有!”裴显又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请阿蛮代为转交。

    裴行昭扬了唇角。她先前倒是不知道,自己的二叔其实是大事小情都能面面俱到的人,而关键是,他自己以前也不知道。

    看过元琦短短十年的生平,裴行昭面上的笑容消散于无形。

    元琦,贵妾所生,出生后便被断言八字不祥,移居远处方可不殃及亲族。这前提下,饶是贵妾动用了所有的人情人脉,也只留元琦在身边到三岁,遂被移居到外地的庄子上。

    七岁定亲之后,被接回元府,八岁,定亲之人夭折。九岁再次定亲,男方已年过三旬,有克妻之名,之前两个妻子都是成婚后没过半年殒命。

    “元琦的生平属实?”裴行昭问道。

    裴显立时答道:“属实,已经反复核实过。”

    裴行昭又问:“她与边知语有过来往?”

    “是,有过来往。”裴显道,“先前曾查到元四小姐与林氏母女来往,臣没放在心里,却从没想过,边知语会有进宫觐见太后娘娘的一日,更没想到,她进宫之际,元四小姐便派人给了臣那样一封信。”

    “十岁,才十岁而已。”裴行昭笑了笑,“要是论起来,元四小姐也是我的表妹。”

    “是。”

    “二叔可不可以将她单独安置起来?”

    “可以。”

    “那就安置起来,过一阵再说。”裴行昭给了裴显一个真诚的笑容,“现下有很要紧的事要处理,我实在是腾不开手。要是说这事儿的是别人,我不想料理也得料理,但二叔不同于别人,也就由着性子耍赖了。”

    “太后娘娘言重了,”裴显因着她的开诚布公,心绪起落了一番,很是感动,“这本是臣的分内事,就算不是,只要太后吩咐,臣便是不能做到,也会拼力做到。”

    “那就辛苦二叔了。”

    “言重了,太后娘娘委实言重了。”裴显行礼告退,转身之际,又回转身诚挚地道,“太后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如此,臣与内子也便心安了。”

    裴行昭一笑,“二叔二婶有心了,能活多久,我便活多久,无需挂怀。”

    “……”裴显心想,这是什么二百五的话?他眼下盼着的是她好好儿地照顾自己,她却这样敷衍……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横竖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又没胆子也没资格摆长辈的谱,也只好随她去。默了会儿,他说了句场面话,道辞离开。

    裴行昭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情有点儿复杂。他终究是把她当侄女一般看待关心了,而她已经不需要了。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儿。

    思忖一阵,她吩咐阿妩安排一下,她要见一见元老夫人。

    这日午后,前前后后加起来,元老夫人已经等了近一个时辰,却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本来是可以有的,但在如今,不敢有。

    裴行昭仪态万方地进门来,在主座落座,阿妩阿蛮随行,一个奉茶,一个侍立在侧。

    元老夫人被晾了这么久,心里自然不舒坦,却只能受着。这么多年了,裴行昭这是第一次肯见她。

    裴行昭问道:“听闻元老夫人一直想见哀家,却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娘娘,容臣妇说一句逾矩的话,我是你的外祖母啊。”元老夫人望着裴行昭,显得特别伤心。

    裴行昭淡然道:“哀家其实不想有亲友。”

    元老夫人好一番长吁短叹,“太后娘娘小时候,我们没尽心照顾,心里有气,也是应当的。可到底是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该放下了。”

    “元家对我多年来不闻不问的事,外人都是知情的。”裴行昭一笑,“要是真想说,不妨说说我进宫后的事儿,对你们元家,我一向最没耐心,却也最有闲心,最有时间。”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总会想到太后娘娘多年不在跟前,不曾悉心照顾,真心实意想弥补。”元老夫人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裴行昭的神色,“那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下人只跟我说,不知怎的,你就不见了,后来时来运转,竟在军中扬名。”

    “跟你说不着那些。”小时候经历过的磨折,如非特例,裴行昭跟谁都不肯说。

    “我是想说,既然得了那等机缘,怎么也不回家呢?你总不至于忘了来处,皇上——不,先帝也不可能知情后还不送你回家。”

    裴行昭直到十三岁在军中扬名,元家才知道她还在世,且得了先帝赏识,当时真惊出了一身冷汗。

    “去问先帝。”裴行昭笑盈盈的。

    元老夫人哽住。

    裴行昭提醒道:“如今也罢了,日后若无变数,你们少提我小时候的事,更不要再跟我攀亲戚。如果你不想元家女眷进宫一次就被我羞辱一次的话。”

    “……是。”

    裴行昭喝了一口茶,“说来意吧,若是绸缎的事,便罢了。”元家账面上也亏着朝廷两万匹绸缎,只是没人拿到明处来说而已。

    “可是郡主,”话说到这地步,要不是明知无用,元老夫人真要给她磕几个了,“绸缎那些账面上的事,你比我们算得清楚,当然也知道,需要额外筹措的一万匹意味着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错了,我杀人没那么多规矩。”裴行昭心里舒服,意态也显得特别舒服自在。

    “太后娘娘误会了,绸缎的事完全是误会。”

    “元老夫人这一辈子的误会可真多。”阿蛮可没有裴行昭软刀子磨人的修为,向来是怎么解气怎么来,瞧一眼裴行昭,见她没有不悦,便冷笑着说下去,“您的女婿为国捐躯之后,是你主动想把外孙、外孙女接到家里,被裴家回绝了而已,可您真正想要的,不就是女婿应得的那份产业么?那时你便说是误会,误会什么了?误会您不认得舐犊情深那几个字儿?”

    元老夫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太后娘娘是六岁离开家门的。那么小一个人不见了,也不曾找过,只忙着把裴府大夫人的财产弄到元家名下,送到宫里给贵太妃,让她给你儿子铺路,又一番嫁女儿孙女、娶媳妇孙媳妇。你们元家过去十年越来越显赫,赚钱的营生越来越多,便是因为财产与裙带关系而起。我家太后娘娘要不是在军中发迹,你们何曾记得她是谁?如何晓得先帝看重太后娘娘?这几年没完没了地认亲,一直说与郡主有太多误会?又到底误会了什么?误会你不知廉耻只知攀附权贵?”

    元老夫人脸色发白,嘴角翕翕。

    阿蛮继续竹筒倒豆子一般爽利地道:“眼下吃瘪了,肉疼了是吧?你们不妨只当家产被人侵吞了,替你们保管十年八年的,等别人用那些钱过得富得流油了,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拿回去了。不同的是,没人会说是误会,毕竟,元家人的脸皮之厚,这世上没人敢比。”

    元老夫人一张脸由白转红,涨成了猪肝色。

    一向温柔随和的阿妩道:“元老夫人是继室,子嗣都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了他们的仕途,赔进去的是不是太多了?不论如何,你就算再为难,也不该泯灭了为人根本的良知。你就不要用识大体顾大局那些虚话安慰自己了,别人背地里提起你,唯有一句瞧不起。”

    裴行昭与外家的那些破事儿,她自己不当回事,阿妩阿蛮却很是上心,亲耳听到一个个证人到了面前回话,知晓了裴行昭六岁及之前的经历,就气炸了,那口气到如今都没顺过来。

    元老夫人艰难地站起身来,深深施礼,讷讷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裴行昭端了茶,“时候不早了,元老夫人请回。”

    元老夫人蹒跚着脚步离开。

    裴行昭看看两个犹不解气的丫头,失笑,“你们也是,跟她生什么气。”

    “高门贵妇中的衣冠禽兽。”阿蛮咕哝重复裴行昭之前数落过人的话,除了这个词儿,她也想不出别的。

    “是呢。”阿妩点头,“您不屑敲打她,我们却忍不了。”

    裴行昭笑道:“要是把她弄得有个好歹,怪麻烦的。”

    两个丫头也笑了。

    裴行昭起身,揽着两个心腹出门,“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

    “要的!”

    午间,主仆四人一起用饭。

    阿蛮问出了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皇上和太后都不是好相与的性子,皇上对太后又是言听计从,怎么你们一直都没有除掉宋家的意思?——这是根本没必要问的问题,毕竟宋阁老已经是次辅了,我就是一直都没想明白,想弄清楚。”

    裴行昭一笑,“皇上和张阁老的性情,有时候挺得罪官员的,尤其皇上。宋阁老能在中间斡旋,他不择手段地爬到次辅的位置,嘴脸有多难看,处事就有多圆滑。像我也经常得罪言官,只要皇上打个招呼,宋阁老就能让那些言官不再揪着我的小辫子不放。”

    阿蛮似懂非懂。

    裴行昭进一步道:“一般的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所在,会用人的帝王,就算看一个人再不顺眼,也要榨干他的价值后再动手。我只要摄政一日,就不能为了私怨动摇朝廷的格局。”

    阿蛮点头,“奴婢明白了。”

    阿妩倒是不把宋家的事看得多重,“那时候,太后娘娘有个消遣不也挺好的?等到如今,就更不消说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阿蛮和阿妩一想也是。

    阿妩又想起一事,忍着笑轻声道:“想起了先帝一些事儿。有一年秋天,几个言官每日上折子请先帝册立皇后,先帝生气了,把几个人召进宫里,问他们是不是有病,中宫是否有主,碍着他们什么了?

    “几个人少不得一番长篇大论危言耸听,哭嚎着求先帝听取他们的进谏。先帝让锦衣卫各赏了二十廷杖,说再有下次,先刨了自家祖坟把脑袋拧下来再上折子。”

    阿蛮闷声笑着,接话道:“之后,又有言官说先帝说话不够含蓄文雅,请他以后注意分寸,以免失了天子风仪,那意思就是,别跟没读过圣贤书似的。先帝气儿还没消呢,对那言官说,打仗杀人含蓄文雅么?御驾亲征的时候你怎么不劝着文雅点儿?再说这种废话,就找几个官场里的泼妇骂你三天。末了来了一句,滚犊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词儿。”

    杨攸策马离开皇城,跟随引路的锦衣卫来到廖家在京城的宅邸门前。

    她挥手遣了一众随从,跳下马,望着那紧闭的两扇红漆大门。

    她想起自己送廖云奇回家时,他的母亲对自己的呼唤与叮咛。

    当时以为,那是多年来累积的情分,足够一位长辈想通大致首尾后予以谅解。

    但是……那真的合情理么?

    她与廖云奇是发小,情分确然不浅,但是之于他的双亲,她毕竟只是个外人。

    亲生儿子莫名失踪多日、回家时明显受了重伤,作为长辈,怎么还能在种种对儿子的情绪之中分出心思来体谅一个外人?

    别说外人了,即便她是廖云奇的结发之妻,最轻也不过是不被迁怒,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谅解和殷切的叮嘱?

    除非,那是作为廖云奇的长辈早已料到的情形,所以才能将儿子的事放在一边,有闲心关注她,也按捺不住地表明关切之情。

    这情形,架不住深思,一旦反复思量,便会有反反复复的不同的结果,而哪一种,都与她和廖云奇的发小情分无关。

    杨攸闭了闭眼,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确定自己完全处于冷静的状态之后,才到了大门前叩门。随后,她算是畅行无阻地进到了宅院之中。

    廖家老爷、夫人称病谢客,谁也不见,杨攸见到的,便只有廖云奇。

    廖云奇住在外院的一个小院儿。

    大抵是因着久无人住,虽然窗明几净,点着香炉,空气中却有一种淡淡的灰尘味道,这味道,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在无形中消散。

    杨攸让自己记住这些,在当下又忽略掉这些,到了小院儿中的书房落座。

    过了些时候,廖云奇缓步走进来。

    他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浑然是病重之人的样子。

    杨攸不动,只是转头望住他,一瞬不瞬的。

    廖云奇步调非常缓慢地走到书案后方,坐到宽大的花梨木座椅上,抿出一抹微笑,“进京城还没到两个时辰,也只是勉强安顿下来,却不想,郡主便已获悉。”

    “身在京城,识得的人多一些,消息便灵通一些,也便能及时知晓你进京之事。”杨攸让自己弯了弯唇角,“毕竟,我要是等你回给我的消息,不知要到几日之后了。”

    “郡主这话,似是大有听头。”廖云奇凝着她。

    “有么?”杨攸笑吟吟地回视着他,“怎么个有听头?”

    “郡主看我这眼神,已不是看故人。”

    杨攸喟叹,“口口声声称我郡主,到底是谁不把谁当故人?”

    廖云奇顿了顿,笑了,“京城果然不同于别处,短短时日,便已让郡主做派不同于往昔。”

    “往昔的杨攸,又是怎样的做派?”杨攸问道。

    “起码不会不答话又绕着弯子要别人答话。”

    “难道不是你先这样的?难道不是你想的太多了?”杨攸瞧着他,不再掩饰心头的猜忌,“又或许,一直都是我想得太少了?”

    “郡主指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大抵便是什么,只是,我也料定你没胆子说。”杨攸唇角逸出含着冷漠兼不屑的一笑,“我还没问你什么呢,你便已经心虚了,总是绕着弯子的回避,哪怕我的问话并没任何居心。我虽不在锦衣卫,也不在刑部,却看了不少案子的卷宗,你要是还算个男人,不想来日我把你阉了,就磊落些,好歹不让我把你看轻到尘埃里,也不枉相识一场。”

    “好歹先给我个罪名,我才好认罪吧?”

    “等我亲口告诉你罪名的时候,便是什么都已无可挽回了。”杨攸神色怆然地看住他,“你到底做过怎样让上位者无可原谅释怀的事,也是我无可原谅释怀的事,真的要等到我说出,你才认么?”

    廖云奇垂眸,良久不语。

    杨攸站起身来,“该说的我已说了,廖公子不领情,我也没法子。你好生歇息,我去拜望令尊令堂。说起来,他们闭门谢客也就是那么一说,廖家一个个儿的无官无职,跟我摆的哪门子谱?”

    “瑟瑟,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廖云奇眼含不解地望着她。

    倒把杨攸的火气看出来了——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你廖家做贼心虚有愧于心在先,别人怎么会在你眼里有变化?廖公子,我看您真是闲的病的太久了,久到又生出了新病!”

    廖云奇抿了抿干燥的唇,又不自主地用舌尖舔了舔下唇。

    杨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给了他分外不屑的一笑,“这种举动,就算是女孩子为之,我也是颇不以为然,总觉着有些小家子气,眼下你这堂堂男儿为之,我倒是不知作何评价了。”

    不知作何评价,又分明已给了评价。廖云奇失笑,“我倒是从不知晓,郡主竟是这般嘴利之人。”

    “看对谁罢了。对我全心全意认可、追随的人,我连半句挑刺的话都说不出。”

    廖云奇不语。

    杨攸继续道:“相反,对于蛇鼠两端之人,我说话行事便不需讲究什么路数了,但凡计较那些,便是自降身价,不亚于与蛇鼠为伍。想想就恶心得厉害啊。”

    廖云奇垂了眼睑,看也不看她。

    杨攸忽地话锋一转:“廖云奇,我一度认为,我对不起你,却是忘了问你一句,你是否对得起我。此刻我便要问你了,你对得起我么?”

    廖云奇抬了眼睑,又迅速垂下去,一语不发。

    “好,好……”杨攸凝望着他,逸出的笑比哭更哀凉,“廖公子,随我走一趟,去北镇抚司待一阵再说吧。”

    廖云奇仍旧是一语不发,沉默着站起身来,举步向外走去。

    杨攸一直坐在原处,随着他的步子,缓缓站起身来,又是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廖云奇察觉到,立时看向她。他迎来的,却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我真是没想到,却也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事。”杨攸磨着牙,明眸中噙满憎恶,“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嗯?”

    廖云奇仍是不作声。

    “带他下去!”杨攸深深呼吸着,吩咐及时赶到的亲卫,“该用刑就用刑,对这人,没有任何避忌。”

    “是!”

    因着这一节,杨攸真是满心的郁闷没处排遣,可也就在这时候,阿妩和阿蛮派手下知会她,陆雁临撑不住了,要如实招供,太后娘娘要她先去听听再做定论。

    杨攸求之不得,当即应下,从速进宫。

    房间仍旧是杨攸上次踏入时的样子,里面的人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陆雁临已全然没了昔日的气度做派,蜷缩在架子床的一角,警惕地观望着周遭一切。杨攸进到门里时,她的反应一如领地被入侵的小兽一般,望向杨攸的眼神充斥着敌意和戒备。

    “看清楚,我是你要见的人,杨攸。”杨攸和声说着,缓步走到床前。

    陆雁临凝了她片刻,干燥的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能发出声音了:“我不是想见你……我想见的是太后娘娘……”

    杨攸颇有耐心地道:“太后娘娘要是想见你,此刻我也不会在这儿了,你说是不是?”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陆雁临哼笑一声,“她到底是怎样爬上那个位置的,谁知晓?除了先帝,谁知晓?!”

    杨攸抬起手,舒展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我呢,跟太后娘娘一样,从不以为自己能亲手打女子耳光,但你要是愿意让我们这种人一再破例,我也真不介意。”

    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耳刮子给谁不是给?

    “已到今时今日,我也不瞒你了,”陆雁临降低声音,专注地望着杨攸,“你哥哥和我哥哥的冤案,根本就是因裴行昭而起。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嗯?我的意思是,要是没有她裴行昭,我陆家的陆麒、你杨家的杨楚成,根本就不用经历那一劫,你听得懂么?”

    杨攸毫不掩饰地嗤笑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太后娘娘当初为着冤案昭雪拼死拼活地忙来忙去,只是太闲了才那么做的?”

    “当然不是了,”陆雁临眼含鄙夷地瞧着杨攸,全然是认定对方就是个不识数的二愣子似的,“你怎么就不想想,太后娘娘为陆麒杨楚成昭雪之后能得到多大的益处?她要不是因着翻案成功,得到近乎全部武官的拥戴,先帝怎么会在驾崩之前册立她为皇后?”

    “你要是想找人抽你呢,直说就好,这点儿恩典,我自认还是能跟太后娘娘求得来的。”杨攸神色清漠,语气浅淡地道,“你要是想寻死,想死在谁手里,便是错了,最起码我是不会上你当的人,你做张做乔的那一套,不妨收起来,以真面目对我。

    “当然了,实在没脸见故人的话,我也不强求,先决条件是,你先把你自个儿洗得面目全非。要是你自毁容貌又失去一切再主动找谁说什么的话,才有几分可信。”

    陆雁临冷冷的哼笑一声,语气凛冽地道:“要是我想装成效忠太后的样子,一定比你更像样。只是,我不屑为之罢了。我不要的东西,你捡起来了,还视为珍宝呢……”语毕,似是不可控制地笑了起来,笑得张狂而肆意。

    “掌嘴!”杨攸冷声吩咐。

    随行的亲卫齐齐地低声称是,随即便是极具默契地让出两人去执行自家郡主的命令。

    这一通巴掌,可就不同于之前裴行昭给予的警告了,全然是不把人当人的那种抽法。

    陆雁临本就已经崩溃,见到杨攸,因着是意料之外才逞口舌之利罢了,这一番又遭了毫不留情的毒打,心下便也什么都算清楚了。

    陆雁临终是忍不住哭泣道:“我说!我什么都说还不成么?!”

    那也要看说的到底是什么才好。杨攸腹诽着,吩咐手下住手,将陆雁临带到面前。

    陆雁临抬起双手,抚着已然红肿不堪不可示人的面颊,讷讷道:“太后娘娘想知道什么?只要是我所知的,定会一字不漏地禀明。”

    杨攸被笑了,“合着到这会儿了,你都不知道你到底该招认些什么?哦,我也看出来了,我比之太后娘娘,岂止是不足十中之一,怕是百中之一都没有,既然如此,先前的刑罚,和我刚刚想出来的针对你陆雁临的刑罚,都可再反反复复地尝试了。”

    陆雁临愕然,且毫不掩饰这种情绪地望向杨攸,“你怎么能如此?我们到底是曾并肩作战的袍泽啊……你曾为了我挡刀枪弓箭,我对你亦然,那不都是舍命相救的恩情么?我不奢望你能一生铭记,却也从未想过,你会这么快就忘记!你对得起我么?!”

    杨攸亦是愕然。她想不通的点在于,陆雁临何以在这种时刻,说这么一大通根本没必要的废话。

    是了,全是废话!字字句句,根本是一点儿用处也无!

    但是,为什么?陆雁临的意图是什么?

    杨攸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

    陆雁临之所以说这么多废话,只是因为她自己的意难平么?不可能的。她要是意难平,早就该有一车一车的话通过太后的手下告知太后了,可她并没有。到了眼下,到了今时今日,到了此刻才这样那样的说了这么一大通……

    杨攸眉头蹙起,越锁越深,继而便是深浓的担忧。

    不会吧?

    总不能是在这个时候,寿康宫或清凉殿出什么事儿吧?

    不可能的……

    杨攸是这么想的,可是在这时候,心思根本不能与行动一致:她撇下了正在讯问的陆雁临,疾步去往清凉殿。

    杨攸着急忙慌的赶到清凉殿,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大殿内外都无任何异常,宫人如常侍立,氛围如常安静而肃穆。

    杨攸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又悄然抚了抚心口,暗道还好,还好,随即就忍不住骂自己胡思乱想无事生非,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狼狈、可笑。

    面对着故人,有过深厚情分的故人,她真正是一点儿章法都没有。

    自行检点一番之后,她又折了回去,继续讯问陆雁临。

    陆雁临却仍旧是先前那个样子,对杨攸的问话总是避重就轻,翻来覆去的久了,杨攸对她仅剩的耐心也便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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