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雪辙
院内三人皆是一惊。
路、宋二人不约而同看向白素盈,白素盈会意地点了点头,向墙角的暗处指了指,等他们三人隐住身形,白素盈这才一边开门,一边轻声应道:“这么晚了,谁呀?”
一队裹着葛色粗布棉袄的脚夫、引着一辆双驾马车,静静地立在门外的雪地上。从车辙的深浅程度,可以看出,这是一辆空车。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形健硕、客商模样的男子,他抢先一步抱拳道:“这位娘子,深夜打扰,还望海涵。在下浮梁人士,同来粜茶的几个兄弟,来和贵坊寻亲,久久未归,今夜雪重路深,周某担心他们有什么不测,所以想打听一下,您有没有见过两个跟在下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从这儿路过呢?”
白素盈向他脚下的那只蒙古细犬、及他身后驾车的马匹匆匆一瞥,心中了然:两匹同色同种的西域良马,绝非寻常商户能有,马蹄上还缠着马蹄套,显然是为了避免马在奔跑时发出声响,这一般是骑兵偷袭敌营时的伎俩。
蒙古细犬是天底下最善于追踪的一类异犬。这类犬平时一声不吭,追踪猎物时却迅捷精准,这样的名犬,百十只同类犬中,能成功训练出一只,就已经很难得了,堪称有价无市,所以拥有这种名犬的主人,又怎么会是普通客商?
白素盈不愿节外生枝,只想尽快打发他们离开,于是微微一笑,福了福身道:“足下说笑了。妾一妇道人家,哪里会见过什么陌生男子?您还是去别处寻寻吧!”她说完,正欲掩门而回。
客商模样的男子,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双爪刨雪的爱犬,他就算怀疑这世上有鬼,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爱犬,莫说这一尺厚的大雪,就是在暴雨冲刷的路面或沟坎,他的爱犬也从未在任何一次的追踪上,出过差错。显然这妇人在撒谎,他却无意揭穿,脸上挤出几分歉意,道:“既如此,就不多打扰了——”
他低头紧了紧缠在手腕上的犬绳,对依旧努力刨地的爱犬打了个响指,雪白色的蒙古细犬像是得到指令,举起一双前爪,昂着头望着主人,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叫出来,然后一串漂亮的翻身,那人携犬,纵马而去。
白素盈伏在门缝里,望着一群人走远。除了马蹄印和车辙,雪地里还留下了两排整齐的雪窝,那两队脚夫,仿佛长着同一条腿、同一双脚,他们抬腿的节奏和落脚的距离,都出奇地默契。
门内,宋南楼听到那人自称“周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路启承一边低声埋怨条件差,一边迅速给秦庚和宋南楼敷药,不一会儿就止住了血。
取出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手,路启承轻声道:“成瑜,刚才门外那个声音有点儿耳熟啊。”
话音落下,却没激起半点水花。
白素盈转头看向宋南楼时,只见他正望向云翾的窗子,默默无言。
透过迷蒙的风雪,那个纤细的影子映在窗上,吸引了宋南楼全部的心神,直到路启承碰了下他的胳膊肘,他才回神。
“喂,小爷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只顾着发呆不理人啊?”路启承愤愤不平道。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宋南楼语毕,对上白素盈探究的目光,坦然道:“多谢这位娘子相助,来日宋某若有机会,必报此恩。”
白素盈见他如此,倒不好多问,只说:“公子客气了,我们江湖中人所求不过一个‘义’字,报不报答的,并不放在心上。雪还有些大,你们一路小心,你们两个都受了重伤,还是尽快找个医馆医治吧。”
“多谢娘子。”路启承言罢,对白素盈微微抱拳,转身推开门,和宋南楼一起走了出去。
二人默契地沿着车辙印的方向走了约十丈开外,直到拐进一个巷子,路启承终于沉不住气了,道:“我先去追周将军,让他回来接你们?”
“不用了。”宋南楼还未开口,只见一个客商模样的男子牵着一只雪白色的蒙古细犬从巷子的深处向他们走来,不容拒绝地接过宋南楼背上的秦庚,才又道:“怎么伤得这么重?怪不得刚才我问那娘子时,连路小公子都没露面,看来她怕我也是来伤害你们的。”
宋南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晕了过去,路启承连忙扶起他,探手过去,这才发现他额头滚烫。
还好马车就停在不远处,扮成“脚夫”的侍卫们连忙过来,把两个晕倒的人抬到马车上,周怀眉头拧成“川”字,紧走两步也跳上了马车。
路启承坐在车厢里,打开车里的药箱,许多名贵药瓶和草药摆放整齐,并标明药名和剂量,小小的云纹檀木茶几上,中间竟有个精致的小火炉,里面燃着暗红的炭火,其上还吊着一只药罐,里面的水都是烧开的。
暗叹小王爷大手笔的同时也不由得佩服其周到心细,路启承先配了副退烧的药,放在药罐里煎着。
接着,路启承就专心给宋南楼的双手清理后上了药,又给他的左肩、秦庚的左臂和右肩分别换了药和纱布。
凛冽的风雪不时打在车窗上,路启承放下滚烫的汤药,先拉过锦被,给那两个重伤者盖上了。
路启承不再看宋南楼苍白的脸,叹了口气,伏在几上写了些什么,不过半盏茶时间,车窗外的风雪渐趋温和,像他喂给宋南楼的退烧药一样,在千重水复间给人留了条活路。
却道白素盈回屋添了外套后,径直走到云翾门前,轻声道:“云儿,你睡下了吗?”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门从里面打开。
云翾躲闪着不敢跟白素盈对视,随手掩上门道:“婶娘,难为您应付了他们这么久,一定冻坏了吧?”
白素盈跨进门后,就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云翾在炭盆前趺坐着,捏着铜铲轻轻拨动炭火,却被白素盈的目光笼罩着,心思无处可躲。
“婶娘您怎么这样看着我啊?难道我脸上多了个痣吗?”云翾嗫嚅道。
虽然看惯了云翾的容颜,白素盈还是被她的模样惊艳到了,即便换了布裙荆钗,优雅的长发半掩花容,动人的眼神里深藏着读不懂的秘密,只露出柔美修长的玉颈,深掩在藕色高领夹袄里,那方雪色若隐若现,让人想看,又不敢多看,生怕亵渎了这份天然的尊贵血缘。但白素盈还是努力装作威严的样子,问:“云儿,这里没有别人,你告诉婶娘,你当真相信宋南楼是窃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