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暗流
“烟萝,画屏。”檐下的风灯透出斑驳的光亮,洒在周怀肩上,映出一张果敢坚毅、时刻保持清醒的脸,此刻这张脸上,正如烟似雾笼着浅淡的笑意。
“将军,这是什么呀?”娇嫩而不失矜持的的声音,如一汪清泉涌出磐石,随着错落的珠帘卷起,两位清丽的女子娉婷而来。
一样的云鬓楚腰,宫纱襦裙,掐金线绣的折枝褙子,臂上的画帛不取艳丽俗媚,而着水墨丝纹晕染,如玉的肌肤不施粉黛,自有诗韵画质之典雅。
“益州特使呈来几筐贡桔,主子让给你们四个丫头拿些尝尝。”周怀虽是见惯了她们的惊人美貌,此刻相对,心头也是一阵狂跳。
有谁能想到,如此锦绣美人,竟会是谈笑间取人头颅的绝世高手呢?
“多谢主子垂爱,将军受累了。”烟萝与画屏微微屈膝,福了福身子。
“你们早点安置吧,我去看看主子。”周怀微微颔首,转身向谢文韬门前走去。
“将军慢走。”烟萝和画屏送走了周怀,各自把果筐搬进房去。
“银烛,快来,平日里你最爱吃鲜果,周将军送来的蜜桔,咱们都尝尝。冷秋先别熨了,来先吃个桔子。”
冷秋正用铜夹拾掇了两块火炭,支起熨斗,那偌大的紫檀桌上一边摆着一只只鎏金漆盘、大盒与锦匣,皆放着衣装头面,一边铺着各种浅紫、深紫色的襕衫、中衣、交领,等华裳。她洁白细腻的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听到烟萝的招呼,头也没抬,只短暂“嗯”了一声,并没有停下手上工作。
银烛放下手上新作的革靴,盥了手,走过去拈起一只鲜嫩的桔子,拿绯色的丝帕仔细擦了,放在鼻息下闻了闻,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我自小不爱胭脂水粉,就爱吃个瓜果啥的,你们也快来尝尝,很多汁呢。”
藏月阁明里暗里,日夜戒备森严,平日里侍候的有四位小厮和六位内侍,但他们这十个人从卯初到申正这段时间,是不许踏入阁楼半步的。
更不要说浣衣烧饭粗活仆役,更是连随意走动,与人攀谈都不许,并且只能白日进院里服侍,下夜就得出外院歇息。
整个王府,只有周怀和吴远章才能随意进出藏月阁,所以周怀掌灯时分回来,这果筐才由他亲自送给守护在谢文韬外间的,烟萝、画屏、银烛、冷秋四位侍女。
宋南楼虽然搬了进来,但也是和小厮并内侍一起,都住在廊庑里。没有召唤,他也是不能踏上阁楼的。
阁楼分为上下五层,每一层各有侍卫二十四人,昼夜分两班上值。另有三班护卫围着阁楼外院全天巡游。
至于这藏月阁的暗卫,一共有多少人,那些人是如何分布,那就只有谢文韬和周怀知道了。
表面上这武安王府宁静清雅,但人心总有看不见的阴暗,那些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致命的。
谢景岚与谢文韬父子两代王爵,统管岭南道数十年,无论朝廷还是宗族,总难免得罪一些人,甚至影响一部分人的利益,那些人不说枕戈待旦,也有可能一直在暗中摩拳擦掌以待时机。
“主子。”周怀在门外轻轻扣门,似乎怕吵醒这夜的静寂。
“进来。”谢文韬的声音在这无边的夜里,透出些许的慵懒,仿若倦怠的筝鸣,惊醒了栖息枝头的百灵。
直棂门在轨道上默然滑过,抬头就看到谢文韬正倚在窗前对月饮酒。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
窗屉上支着杈杆,有风从熟睡的湖面吹过来,他烟紫色的寝衣松散着覆在身上,颀长的身形似一抹惊鸿之影,云纹双袖被风吹得鼓胀,肩头乌发轻扬,玉面红唇上泛着酒香的光,整个人恍若瑶台仙子欲揽月霄上。
周怀立在烛影里半晌没有挪动分毫,他不敢、也不想打扰眼前的这份美好!
他自己是从来不喝酒的,甚至睡觉恨不能都睁着一只眼,也许清醒是他的宿命,只有时刻保持清醒,谢文韬才会更安全,他也才活得更久。
“主子,太傅午后把我叫去,说不出三日天要下雨,催咱们快点动身,不然雨后路上都是泥泞,影响行程。若误了万寿节的日子,咱们之前就白忙活了。”
“咳咳咳”
“主子,少喝点,您的伤刚好些,当心身子。”周怀走上前去,欲夺下谢文韬手上的酒壶,被他伸手阻止了。
“无妨,背上有些痒,想着喝点酒麻痹一下。进京的事,你安排吧。记得带上宋南楼。”
“宋南楼?主子做什么要带上他啊?他是朝廷的流犯,到了京都也不能见人啊!别再给您惹出什么麻烦。”
“他说想回去看看父母,他父母下葬的时候,他还在流放的路上。这份孝心也是人之常情,我实在不忍心拒绝。”
“主子,您不会又想起了先王妃吧?”
“是有点想我娘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2)啊。”
“主子,若宋南楼在京都暴露了,您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啊!”
“我既已应下,不用再议。府里有长史赵旭和府兵都尉韩谨,再留五哥、太傅坐镇,应无疏漏,你看可好?”
“有件事正要与您说呢,今儿晚膳时分,皇上差人给太傅送来了一封六百里加急信件。”
“哦?我义父有没有透露信上说了什么?”
“太傅让我把这封信带给您过目。”周怀双手举过头顶,躬身递给谢文韬一封密件。
密件上有“飞折六百里驿递”字样,是朱色御笔。
“既是皇上御赐,我就不便看了,你说吧,什么事?”谢文韬一仰头,又灌下一杯。
“标下听太傅说,皇上又要召他回京都。”
“召?那为什么不用圣旨?而是写封信来?还启用六百里加急?”
“以主子看,皇上这是唱的哪出啊?”
“皇上技穷,不过是打感情牌罢了。”
“主子所料不差,自皇上御极以来,圣旨颁了一回又一回,又是给太傅祖上建祠堂,又是给他父母、妻儿修墓。如此种种,不就是想让太傅回京都,以酬当年经筵之恩,全了圣誉”!
谢文韬转过来,俯下身子,把手中镶着红碧玺的夜光酒壶,搁在架着火炭的青花瓷盆里,盆里烧着热水,冰凉的酒壶遇上热烫的沸水,酒壶通体透着月华一般的光泽,并熏着那丝丝扣人心扉的酒香,让人不饮已醉。
“义父怎么说?他可愿意回去?”
“不回来?”司慕辰依旧戴着精金面具,看不到脸色,却能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急促,很显然,他在努力压制着内心汹涌的逆血,握笔的手有些轻微抖动,索性撂在驼峰架上,一任砚中墨汁干涸。
“回皇上,太傅说年老昏花,写出来的字难免潦草,恐在御前失了恭敬,因此,只留了口信,说自己年岁大了,一不能在国事上为皇上分忧,二身子年老多病,不宜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就留在琼州颐养天年了。”驿站的信使,一脸的疲惫,屈起双腿跪在崇元馆的凿花地砖上,他的双腿内侧由于长年覆在马腹上奔波,从磨得溃烂到生成了老茧,其中的酸辛,不过就是换来几两碎银的月俸糊口而已。
而今,那炸开的雷霆之怒,携风带雨,掠过他的发顶,恨不能砸出碗大的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