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私情
北风吹拂着云水镇,一夜白头。
雪如乱絮,随风借势,飞上枝头。
红梅与虬枝,在雪地里自成一景。
梅红如盛放的生命,虬枝如老去的岁月。
一个像是在幻想未来,一个像是在回首过往。
“顾大哥,灵儿这孩子不懂事,让您受累了,我烙了几张鸡蛋饼,还有热粥,您趁热赶紧吃。”白素盈笑着把手中的食盒打开,粥已经盛出来,还冒着热气,鸡蛋饼的香味也飘散而来。
顾臻把煎好的汤药倒进碗里。
“自己孩子,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弟妹好厨艺,闻着都香,我正好也饿了。”顾臻拿起一张鸡蛋饼咬了一口说道。
“那顾大哥您就多吃点,吃完了,我灶上还有。”白素盈高兴道。
“嗯,这就够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吃吧。”顾臻说着话,一张鸡蛋饼很快就下了肚。
骆山根把药碗放进白素盈带来的食盒里,道:“大哥你慢用,我去把药给灵儿送过去。”
“去吧。”顾臻只顾着喝粥,头都没抬。
骆山根和白素盈一起往家里走去。
“云儿说你是骑着马追出去的,我还生怕你走岔路了。”骆山根一只手提着食盒,关切地道。
“我刚出门的时候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找,只能大致顺着去京城的路走,及至我走到允吾郡,听说了一帮混混当街调戏姑娘受伤的事,看了他们手腕上的伤,听了他们描述的情形,我便料到是你,于是就赶回来了。”白素盈紧走几步,把院门打开。
“嗯,那帮混混太可恶,要依我当年的脾气”顾臻强忍着心头的愤恨,把后半句生生咽了下去。
风雪灌进院子,几间瓦舍被冰冷包围着,天地一色。
“顾大哥又是怎么知道半路返回的呢?”白素盈的问道。
“云翾见我带着灵儿回来了,就放小狐去追顾大哥,小狐善识气息,比这世间最好的犬类都更灵通。”院子里这段路,骆山根走在后面,尽可能的帮妻子遮挡点风雪。
“你说什么?老王爷跪在外面?”司慕辰刚喝的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忍不住“咳咳”了两声。
荆湘王周广善几十年未上过朝,先帝曾许他做个“闲王”。他也乐得自在,从来不过问朝廷中事。其父乃位居“凌虚阁”十八位开国元勋之一的周威。
祖上的显赫荣耀到他这一辈子嗣稀薄,只能送贤妃入宫,以此来巩固与皇族的利益捆绑。
司慕辰虽然性子冷傲,面对老王爷却也不敢怠慢。
司慕辰放下茶碗道:“快请。”
“求皇上开恩啊!”老王爷听到司慕辰要传他进殿,人还还没跨过承明殿的门槛,就已经开始呼喊起来。
王甫安不由得皱起眉头:这老王爷,许久不上朝,怎么连规矩都忘了?
老王爷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一旁的小祥子一把扶住。
“皇上开恩啊!老臣膝下无子,一直拿南星当儿子养,臣已年迈,本指望星儿为臣养老送终,没曾想出了这档子事,老臣教女无方,心中有愧啊!求皇上开恩”老王爷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坎上,让人酸楚,且他不自称“本王”而是“老臣”,可见其心之谦卑。
司慕辰面具后面的脸依旧冷如寒霜,眼里却似乎很是为难,温言道:“王叔不必担心,朕早已命人着意关照令爱,但毕竟牵连于通敌之案,若不严惩,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老王爷闻言,仿佛理智回来了些许,请求道:“谢皇上关照。只求皇上留我儿一命,今我大梁数十万将士征战沙场,臣愿将封邑漳州诸府郡,尽数献给皇上,但愿能给皇上分忧些许。”
司慕辰忙道:“王叔莫怪朕无情,实在是御史台那帮老爷太难缠,南星伴驾多年,朕本也不忍严惩,不如您把她接回去,当养女养着吧!”
养女,便是要她假死,换个身份回到晋王府了。
老王爷心知,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一瞬间老泪纵横,谢恩道:“谢皇上开恩!臣一定严格约束她,定不让她出来再生事端。若再有任何差池,臣愿以死谢罪!”说着行了个跪拜大礼。
等他行完了礼,王甫安极有眼色地上前扶起了老王爷,得了皇上的命令,便让小祥子扶着老王爷去接周南星——不过,今日以后,她就要改名了。
也算幸运了,毕竟宋修睿的妻子,也就是皇上的亲姨母,还在诏狱生死未卜呢。
冷风席卷京城的大小角落。
诏狱里昏暗的灯烛下,宋修睿望着房顶上残缺的瓦片。
他试图关掉回忆的闸门。
往事却呼啸而来,将他淹没在这个凄清的夜里。
“皇上您小心脚下”
耳边忽然响起王甫安的声音。
宋修睿扭头望去,王甫安扶着司慕辰已走到牢房门前。
“罪臣叩见皇上,您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遥看飞雪下中天,我待凝香又一年。暗忖红绡应吹断,当时那段鹧鸪烟。(1)司慕辰身披龙纹墨狐大氅,背对着宋修睿,身影隐在烛影里半明半暗。
宋修睿惊得“扑通”一声再次跪在地上,以头触地,道:“原来您都知道了。”
“朕的姨母闺名飞雪,朕的母妃闺名凝香。母妃生前,朕曾在她宫中侍疾,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这首诗,落款失意人,朕登基后有一年去你府中,给姨母贺寿,在你的书房里,看见过一副画,落款失意人。”
宋修睿双手抠地,十指弯曲,眼泪滴在地上,浅浅地水痕。
“朕的母妃十四岁与你相识,你们两情相悦,怎奈朕的外祖嫌你行武出身,先一步把作为嫡女的母妃送入宫中参加选秀,只把庶女飞雪嫁你为妻”
宋修睿衣襟被泪水浸透,陈年往事涌上心坎。
曾经的翩翩少年,如花美眷,落得个棒打鸳鸯两离散。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永徽六年,朕三岁,父皇不知何处听闻母妃与外人有私情,从此开始嫌弃我们母子,只是碍着皇家的体面没有彻查,却把我们挪进最偏远的翠微堂,十几年来,我们母子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所有的年节赏赐都没有我们的份,吃的是残羹冷饭,时令瓜果更是想都不要想,翠微堂堪比冷宫,冬无碳,夏无冰,一年到头没有荤腥,身上穿的衣裳连宫人都不如,不许晨昏定省,不许祭拜太庙,不许参加任何庆典、喜宴。甚至宫中的女官、嬷嬷,对我们母子都随意呵斥指责。若不是明霜求皇后开恩,朕连做太子陪读的机会都没有。”
墙外听不到风声,四周却又出奇的冷。
“你的确助朕登基居功至伟,朕把你一路从一品镇国大将军迁去御史台左都御史,几十万的兵马大权被夺,你心里也有怨气吧?朝中传言朕过河拆桥,也是你买通人把谣言放出来逼朕就范的吧?为了平息谣言对朕的中伤,只好擢升你为刑部尚书,你用得一手好计谋。”
宋修睿知道自己已经辩无可辩,所有的辩驳都只会让司慕辰以为,自己在推卸责任。
烛火生出烛花,蜡烛燃得更旺。
司慕辰捂着口咳嗽了两声又道:“你这样的智谋心计,朕若长久留在身边,又岂能安眠?”
宋修睿望着司慕辰远去的背影,心里的那块石头,碾了一圈又一圈碾,碾得自己肝肠,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