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王紫凝面圣大明宫 太上皇问计桑榆堂
眼前的场景，与王紫凝设想的截然不同。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不甘心退休的暴躁老头，肝火旺盛、红光满面，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那种。
没想到靠在病床上的那位老人却面色苍白，眼神也颇为浑浊、空洞。
再看他那周身的气质，怎么说呢？就跟忠顺适才的样子如出一辙——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悲伤，难过。
王紫凝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赵爷爷就是这样。
赵爷爷得了脑血栓，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终日便住在一个临街的小屋里，每到饭点儿，老妻或儿女便会把饭给他端过来，放下就走，得空再来拿碗。
平常的便溺，也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挪到房间里的茅凳上去解决，每天会有人替他倒一次恭桶。
没有人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大家都说他特别爱骂人，只要一搭理他，他就东拉西扯抱怨半天，让人无法离开。
他耐不住寂寞，便总是给儿女们打电话，有时半夜三更也打，儿女们不耐烦，竟把他的手机也没收了。
有一次王紫凝从他家门前过，便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马台上，用那种空洞伤感的眼神看着自己。王紫凝那时只有七八岁，出于礼貌跟他打了声招呼。
结果她走过去之后，赵爷爷便开始在她身后大喊大叫，声音甚至有些凄厉。王紫凝还以为赵爷爷摔了，回去看看，却见他一点事儿都没有，就只是喊叫，脸上还挂着怪异的笑。
吓得王紫凝一溜烟跑了，而赵爷爷也成了她的童年阴影。
后来长大了，学了心理学，才知道，渴望与人交往是人的天性，渴望别人尊重自己也是一种基本需要。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能仅靠那按时按点的一碗饭活着——便是一只小狗，也得主人多带着出去溜溜，不能一直锁在家里啊。
老人只是想让别人注意到他，才用那样的叫声找存在感。
想到这里，那床上躺着的老者，在王紫凝眼里，便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而是个被剥夺了权力和自由，只能靠时不时弄出点儿幺蛾子来吸引儿子注意的可怜老人。
当然，细论起来，太上皇如今的生活也不错，有人伺候，还有妃嫔陪着，就是皇帝来了，也得老老实实听训，肯定跟赵爷爷不可同日而语。
可关键是——人家太上皇以前的生活也不是一个普通农民能比的啊。
就像一直生活在三维世界的普通人，会觉得这个世界很正常、很美好；可一旦曾经进入过四维世界，便觉得三维空间逼仄得令人难受！
王紫凝规规矩矩地跪下：“民妇薛王氏拜见陛下，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以“薛王氏”相称，她便自称“薛王氏”；他不满“太上皇”的身份，她便只字不提“太上皇”三字，只以“陛下”相称。
太上皇空洞的双眼中果然多了一丝情绪，似乎在回忆什么。
“王宏伯的孙女，果然有些眼色。”他的声音苍老得很，不像七十来岁，倒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起来回话。”
“是。”
能站着，谁愿意跪着？王紫凝麻溜站了起来。
太上皇又开了口：“听说你开了个桑榆堂？聚了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在里面跳操，说是能强身健体？”
王紫凝想过太上皇会问赈灾之事、问薛家现状，甚至劝她放弃和林如海的亲事，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问了桑榆堂和……老太太！
虽意外了些，但这题比她想的那些都好答多了。
“正是。桑榆堂的老夫人们多是六七十岁年纪，家里的琐事大多已交给了儿媳、孙媳，出来活动活动，在一起聊聊天，也算身心舒畅。”
“聚堆聊天”如今也是桑榆堂一大特色，老年人体力不行，喜欢跳跳歇歇。王紫凝便命人在健身房一角摆了舒服的靠椅和软榻，并提供上好的茶水和低糖点心，最适合老太太们跳一会儿，聊一会儿。
有刘姥姥在一旁插科打诨，老太太们的心情都好了很多。
“混账！”太上皇闻言，突然骂道。
王紫凝不知自己那句话又惹恼了这位大爷，只得跪下听训。
却听太上皇说：“只有老太太需要锻炼吗？男子老了，就不需要活动活动，在一起聊聊？你这桑榆堂凭什么只开给女客，不另开个给男客？”
王紫凝：“……”
历来跳广场舞的主力都是大妈，大爷能有几个？做大爷们的生意，岂不是连裤子都要赔掉？
当着太上皇的面儿，自然不能这样说。
因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官眷们素来喜欢聚在一起说话，说的也不过是家长里短；民妇若是聚拢一些告老的官员在一起，万一诸位老大人言谈间涉及朝政时事，岂不是……”
历朝历代，朝臣之间拉帮结派都是大忌！
“此事你做不得，朕却可以做得！”太上皇坐直了身体，眼睛里已有了几分神采：“朕在这大明宫开一家桑榆堂，专门聚些老臣过来跳操、闲话，可使得？”
王紫凝脑海中一大群羊驼飘过。
这事儿您想干自己干啊，跟我说得着吗？我要是说“使得”，便是怂恿太上皇聚拢老臣，意图复辟；我要是说“不行”，便是抗旨不遵！
左右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斟酌再三，方回道：“陛下体恤老臣，希望他们身体健康、心情愉悦，民妇对陛下的仁爱之心感佩不已。只是老大人们不同于老太太，他们在家尚要含饴弄孙，替忙碌的大人们教养孙辈，却是未必能有那么多时间。
陛下您有命，他们自然不能不来，可若是他们的孙辈因失于管教有所疏懒，陛下您菩萨心肠，定然过意不去；
况那些老大人中，颇有些身体不太好的，未必能经得起日日车马颠簸，若是今儿个这个告假，明儿个那个不来，岂不是辜负了陛下您的一番苦心？”
身体不好倒是未必，但只要不想来，以身体不好为借口，那不是很自然吗？王紫凝只是想告诉太上皇——别找事儿了，人家可能根本不想来！
毕竟皇帝已经继位十多年，大多数大臣都清楚地知道，跟着谁才会更有前途！
太上皇盯着王紫凝看了一会儿，见她眼神清澈，并无躲闪，知道她说的并不是搪塞之词，而是肺腑之言，便只长叹了一声，无力地靠在床上。
眼中的光芒亦一点点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