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痴宝玉伤情厌尘世 慧绛珠妙语醒冥顽
且不说王夫人的回光返照和含恨而死给太医和丫鬟们造成何种冲击,继续说贾宝玉这边。
贾宝玉这一嗓子倒是吼出了憋了许久的怒火,把个黛玉都吼愣了。
若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会往自己身上想——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他这样吼我,是不是想要与我断交,再不往来?
但在父亲、姨娘和义母三个人的关爱中过了一二年,黛玉却不会再这么敏感。
只是从未见过宝玉这样发火,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宝钗想起黛玉以前的脾气,忙拿话来弹压宝玉:“亏你还是读书人,连《孟子》都没读过么?
要我说,你以前的生活就是太过安乐,如今才会一蹶不振。若不是经过诸多磨难,又如何动心忍性,曾益你所不能?”
宝玉原不喜听她讲这些话,但因着上半年与玮哥儿一道,倒是知晓些民间疾苦,此时再听,却是觉得有些感悟。
遂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竟吟出一支《寄生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死。业障情意何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功名利。人生百年转眼过,又何必蝇营狗苟真无趣!”
宝钗细品之后,叹道:“表弟,你总说《四书》之外,杜撰者甚多,又何必读那些杜撰之书,移了性情?”
黛玉此时已理解了宝玉心中悲苦,正不知如何劝解,听得他这支曲,忽想起自家爹爹平日所虑家国大事,以及义母曾讲过的一些道理,心中一动,遂和了一曲:
“望天慕飞鸟,临渊还羡鱼。人生自古难如意。你只道自家悲愁喜,那堪虑天下战乱饥。与其是业障缠身馅淤泥,争不若扶倾济弱建功绩!”
宝玉闻言,蓦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黛玉竟隐隐觉得,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儿玉,似乎在氤氲着一层淡淡的光。
宝钗却没有发现宝玉的异样,只是把黛玉那曲《寄生草》细细念了一遍,赞道:“妹妹此曲,深得范文正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精髓,妙哉,妙哉!”
“多谢妹妹点醒我!”宝玉原本迷茫的眼神重新坚定起来:“如今这诸般业障,不过是因为我是贾宝玉。若我不再是贾宝玉,这业障又奈我何?
如今我便舍了这荣国府嫡孙的身份,回金陵老家,以一名普通贾家子弟的身份继续耕读之路,将来在庙堂之中,为苍生谋福祉的,岂知不会有我贾瑛之名?”
贾瑛,正是贾宝玉的大名!
他参加科举,用的便是贾瑛这个名字。
今后只不过不再提起荣国府贾宝玉,只记得金陵秀才贾瑛,便罢了!
贾宝玉,不,贾瑛唤小二拿来纸笔,留书两封,托二女带给贾母和贾政二人。至于王夫人……竟是只言片语也不愿相寄。
——他却不知,此时已是人鬼殊途,即使他写了信,那个做了他十四年母亲的人也看不到了。
临走时,黛玉递给贾瑛一个包袱。
“我猜表哥定不愿再见旧人,这些银票和碎银子,就当是我借给你的。等日后表哥蟾宫折桂,再还我不迟。”
宝玉沉默了一瞬,还是接了过来。
——此去金陵,路途千里,没有银子,那是寸步难行。何况他与林家表妹从小一起长大,自不必太过生分。
“林妹妹,我小时不知天高地厚,原想着能与你永远在一处,如今才知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此番南下,不知几年才能回京,惟愿妹妹得遇良人,平安顺遂。”
说着,竟又滴下泪来。
黛玉也被他惹出了两行泪:“以后,我只当你是亲哥哥便是。”
宝钗见贾瑛眼里心里,都只有黛玉一个,自己明明站在旁边,他却视而不见。才真正明白母亲的话——即使得到了名分,又如何能得到他的心?
幸亏自己听了母亲的,及早抽身!
只见那二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子,贾瑛才想起旁边还有薛宝钗此人。
“宝姐姐……”
宝钗纠正道:“如今咱们一年大似一年,且只称‘表姐’便是。”
“前儿也听说了表姐即将大喜,且招赘之法不必离了姨妈,亦不必仰人鼻息,弟实为表姐高兴。今日一别,惟愿表姐称心如意!”
说完,朝二人行了一礼,径自下楼去了。
黛玉和宝钗跟了下来,目送贾瑛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杨载元走上前来,朝二女拱手行礼,小声道:“适才守着荣国府的小厮来报,说是林大人和奶奶已出来了,去了林府,两位姑娘也直接去林府吗?”
“正是,多谢姐夫!”黛玉答道。
如今荣国府定然很乱,送信这种事,自然不能她俩亲去,还是回禀了父亲才好。
一声“姐夫”,把个宝钗羞得耳根子发红了。
不过,宝钗的婚事,却得往后面缓缓了。因着金姨娘去世,王紫凝命宝钗同黛玉一起守孝,只不过黛玉要守一年,宝钗只需要半年。
不,如今已不能称“金姨娘”,适才在贾府,王紫凝她们过去之前,林如海已经跟贾母说了要为金氏一家脱籍,并追抬金氏这位忠烈女子为正妻。
贾母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舍不得用惯了的鸳鸯,但这所谓的正妻毕竟也算续弦,抢不了贾敏元配的身份。
且是追抬,金氏又无子嗣,她没有拒绝的理由。终是同意了。
解决了王夫人之事后,林如海回府后并未耽搁,即命管家林福去账上支取五千两银票,即去贾府办理此事。
林福刚要出门,正遇着黛玉和宝钗回来,黛玉便禀明父亲,托林福将贾瑛的两封家书一并送去荣国府,免得外祖母一直挂怀。
此时的荣国府确实乱作一团,王夫人死了,贾母病了,贾政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理人,别说王夫人的装殓,就连报丧都没人管。
赵姨娘见这般光景,竟跳了出来,去王夫人房里问玉钏要对牌,说自己可以理事。
玉钏还没说上两句,赵姨娘便要撕她的嘴。
幸得探春及时赶到,拉住她道道:“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操这个心!就算没了太太,也该大奶奶管家,哪里就轮得到姨娘?”
赵姨娘撒起泼来,那是天王老子也不管,何况还是个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丫头:
“太太在时,日日把我踩在脚下,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姑娘倒是日日读书作诗,好不快乐!如今太太没了,姑娘也来踩我?敢情是还没长好羽毛,便忘了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