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童年需要用一生治愈。
林昔微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父母双全,身体也都算康健,而且都很爱她。虽然在长大的过程中,她有过一些委屈,挨过一些打,甚至在年少不懂珍惜生命的时候,无数次差点被那些情绪左右犯下大错。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林昔微渐渐稀释掉了过去的痛苦。
离家颠簸十数年,几经生死一线,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生活都经历过后,再看少女时期的自己,也觉得自己那时候有点矫情了。
不是原谅,是算了。
因为她不愿意浸泡在怨恨里度过活着的时间。
也因为恩情终究大过伤害。
但是在这一刻,林昔微三十岁的灵魂,突然间和十五岁的灵魂产生了奇妙的共情。
眼前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之一,生她,养她,即便是委屈自己也会给她最舒适的生活和学习环境。
林昔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陆尔曼的眼睛:“写作是我的爱好,也是我会坚持一生的东西。妈,我是有自己想法的,我要为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付出努力。我也知道我的身份是学生,我有在努力学习的。”
陆尔曼不是个真的不明事理的人,不然也不会囿于对公婆的尊敬,这么多年所有不满自己咽下去。
林昔微还是希望能够努力的和她沟通,这也是她小时候就曾经一直努力做得。但可能因为她小时候在措辞上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态度和沟通技巧上也不够,所以每次都不尽人意。
陆尔曼此刻满脸满眼都带着愤怒的红,她的眼睛里,盛着十几岁时候的林昔微从来没有看懂过的情绪。
一半的舐犊情深,一半的蚀骨怨恨。
“你努力什么啊努力!你努力还会有时间写这垃圾玩意儿吗?!非得让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看不起咱们一家人,你才满意是不是?!是不是?!”
陆尔曼一边说一边打,中间有一下由于用力过猛,苍蝇拍的塑料手柄直接弯折了一下,才又颤巍巍恢复原样。
陆尔曼干脆把苍蝇拍扔到一边,脱下脚上的拖鞋,一把拽过林昔微,拿着鞋底照着林昔微的脸就抽了起来。
这是陆尔曼的习惯,打林昔微的时候喜欢专门照着一个地方打。就像现在,拿着鞋底专抽林昔微的左脸,一下又一下。
林昔微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屈辱,只是平静的睁着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表情看着陆尔曼。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在打到第三十七下的时候,陆尔曼停了手。
她像是被林昔微清冷如冰水的目光,给兜头浇醒了。
陆尔曼愣愣地把拖鞋扔到一边,光着一只脚站在地上。
林昔微依旧是很平静的,说道:“我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凌晨一两点发起烧来。高烧,三十九度八。可是咱们家里没有备用的退烧药,那时候家周围的诊所都关了门,咱家当时还没有买车,半夜也打不到车,没办法去远的医院。”
“我烧的难受,怎么睡都睡不着,你就反复给我搓手心,土法子去热的。”
“你搓的时候,我真的感觉会舒服一点,能睡着了。可是你停下来,我就又会烧得难受醒过来,你就在继续给我搓。”
“整整一晚上,都是这么过来的,等到第二天天亮,我爸打到车送我去医院,你两只手手心都又红又肿了。”
“从那以后,家里一直都有备着的退烧药,后来,还凑钱买了车。”
“我一直知道,你是爱我的,和爸爸一样爱我。”
陆尔曼慢慢坐在沙发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昔微低头俯视着她的头顶,问道:“这封信是杂志社给我的回信吧?但是你今天应该不只收到了这封信,是不是奶奶他们来电话了?”
“他们是又要钱来了,还是又讽刺了一顿我是女孩,咱家是个绝户?”
“你想发泄,可以和我倾诉,我能理解你,也会站在你这一边。可是你为什么每次都选择打我这种方式?甚至为了自欺欺人每次都要找借口,费力气在我身上挑错处。”
“什么数学考试成绩没过一百一,什么我周末在家学习的时候多去了两次卫生间,什么我最近老是笑肯定在玩没认真学习……”
“你看,这就是你,你不敢反抗公公婆婆,只能把气撒在我身上。你是被所谓的孝道绑着捆着,受什么折磨都得忍着。所以你要拉我陪着你,让我也和你一样,被孝道绑着捆着,要我在精神上受加倍的折磨,你才会觉得你不是一个人,有人和你一起分担这份痛苦,是吗?”
陆尔曼猛地站起来,近乎疯狂地瞪着林昔微:“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爷爷奶奶在老家那里到处跟人说,说我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所有人都在戳我跟你爸的脊梁骨!”
“我跟你爸拼死拼活,给他们体面给他们钱!他们就这么对我!我为什么现在连过年都不愿意跟你们回老家?!因为那两个跟你留着一样血的人,我敬着养着的人,每回都把我当成保姆一样使唤!一年到头回去,大年三十我不是做饭打扫卫生,就是刷锅洗碗,你们所有人在屋里看电视,我呢?灶房里连个炉子都没有,我冻得手都要失去知觉了你知道吗?!”
“你爸呢?我有一次想跟你爷爷奶奶讲道理,刚开嘴开个头,你爸立马就冲我大发雷霆,当场拍桌子瞪眼地冲我吼‘滚!’”
“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陆尔曼看着林昔微,眼睛里有破碎和绝望,“都毁了,我就是个笑话。林昔微,我这辈子就是叫你们林家人给毁的!”
“林昔微,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跟你爸离婚了!”
“我为什么不能打你撒气,拿你发泄?这是你欠我的!”
“我生了你,也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都毁了。我连跳出这个泥潭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你,欠我的。”
林昔微闭了闭眼,她只是一个小辈。而这场对陆尔曼的精神凌迟,早在林昔微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拉开了帷幕。
陆尔曼说得对,这个家对于她来讲,就是个泥潭,是地狱,是深渊,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陆尔曼心理上的创伤,还有漫长岁月里泥泞积淀的厌恶和憎恨,与林昔微那说不上美好的童年一样,都是已经存在且无法逆转的。
即使重新回到十五年前,林昔微依旧对陆尔曼在这个封建压抑的家里已经受到的创伤,无能无力。
林昔微下定决心,正待开口。
门口方向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既然你觉得在这个家里生活是那么痛苦的事,陆尔曼,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