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八十四章 赐宅赐银,不若四字御言
安园甫一造好没多久就换了主人。临波馆倒是布置好了家具摆设,可修造停当的正堂却一直空关着,连桌案椅子都尚未准备齐整。这次朱氏过来休养,祖孙几个在临波馆中安置停当了,张庄头忙这个忙那个,自然就把正堂布置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直至今天宫中突然来人,他方才想起这一遭,却也只能暗自叫苦,因陈衍又由楚平四个伴当陪着出门去了,思来想去唯有把人迎到了之前陈澜见佃户的那正厅。
这会儿,平日虽有帐房,防备也不甚严密的小院中站着两排犹如标杆似的锦衣卫,一个个纹丝不动钉在地上,腰中配着整齐的制式钢刀。而大厅中,夏太监坐在左手第一的椅子上,却是根本没去动那盏小厮战战兢兢送上来的茶,而是把玩着手中的一块牙牌。
宫中旧制,但凡内侍,都得佩戴一块荷叶头的乌木牌,上头一面写着内使或小火者字样,一面中间加盖长方火印。上书“关防出入”,而火印两旁则是分刻内使的名字和编号,因而凭着这官制的乌木牌,内廷倒也整肃。而一旦升任奉御或长随,则是换用象牙所制的牙牌。夏太监这一面牙牌已经是用了多年,因而已经微微有些泛黄,但此时此刻,他用绢帕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这面牙牌,脸色却有几分微妙。
直到身后的小内侍低声提醒了一句,他这才抬起头来,正好瞧见门帘高高打起,一位少女跨过了门槛。余白绣折枝花的对襟小袄,朱墨色的绫裙,外头罩着一袭玫瑰紫的银鼠鹤氅,头上只见少许珠玉,瞧着端庄稳重,又不乏妩媚,因而他顺势站起身来,因笑道:“这一身普普通通的衣裳,穿在三小姐身上,愣是有一番侯府的富贵气象。”
陈澜虽说上一回见过夏太监,但那只是随众接旨,并没有和夏太监说过什么话,此时听到他用这般熟络的口气,心下一转,她也就收起了原本稍客套些的打算,大大方方行了礼。
“夏公公说笑了。实在是不知道您来,又怕您等着,所以只着了家常衣裳,只报了一声祖母就匆忙赶了过来,您别说我失礼就好。”
“哪儿的话,咱家就喜欢三小姐的大方。”夏太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等到陈澜又寒暄两句坐下,他这才卷起袖子,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张纸,却是捏着并不忙着交出去,“先头咱家到侯府宣读皇上的旨意,赐还了长房的庄子,后来派底下人送田契的时候,谁知道竟是漏了一样,还累得咱家不得不再跑一趟。这是这座安园的房契,还请三小姐看看可对。”
安园的房契!
陈澜犹豫片刻,方才站起身上前双手接过,却见那房契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多少间多少亩,确实是如今她这座安园的房契,心里既有些明白,却又有些迷惑。只是。夏太监明显没有和她打哑谜的打算,又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东西三小姐尽管收下,虽说从前这园子有些干碍,但如今过了明路,再没人敢聒噪半个字。除了这个,之前令尊的田产入官的时候,一同还有好些杂七杂八的财物入了官,如今这些东西在库房里也寻不到了,咱家管着天财库,只能估摸着补给你,大约就是三千两银子。”
此话一出,夏太监背后侍立的那个小太监就捧着一个乌木罩漆小匣子上了前。陈澜听见那三千两的数目和名头,心中自是敞亮得很不消说,这自然是因为她帮杨进周那个忙的缘故锦衣卫缇帅落马,不管其中有怎样的内情名目,至少她也算是有功,只这功劳不够名正言顺而已。
因而,接过那匣子,她只一掂分量就知道内中必定是银票,于是交给旁边的张妈妈拿了,又取出袖中之前朱氏交给她的那张银票,轻轻巧巧塞了过去,不料夏太监竟是伸出手来,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挡了。看到这情景,她微一沉吟,就冲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张妈妈连忙屈膝行礼,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若是别人,咱家自然收得心安理得,但今天咱家还没谢过三小姐。这人情自然收不得。”夏太监看到陈澜看也不看捧着那个满是银票匣子退出去的张妈妈,收回银票之后就只看着她,心中暗自赞许她小小年纪就不贪外物,知道轻重,就叹了一口气说,“之前这天安庄的夏恽,是以咱家亲戚的名头在这儿管着的,他胡作非为也都是打着咱家的名义,也不知道上上下下送过多少钱。要是这一回真的被人跑了,只怕咱家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所以,不管怎么说,这回总算是补救得及时。就连皇上也说,三小姐着实机敏稳重。”
这会儿没有外人,因而,陈澜听到这机敏稳重的四字评语,虽是心中一跳,却不可抑制地暗自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两世为人,她哪来的这机敏稳重,哪能在这错综复杂的环境下挣扎求存?
“这话我实在是当不起,若不是那时候事出紧急,又有杨大人来,我也不敢出此下策。还请夏公公回宫禀奏皇上,就说我年轻莽撞。又承了太多恩德,实是愧疚。”
天子内宫妃嫔不多,多数都是如武贤妃这般出自民间,又或是如淑妃这般出自低品官宦,再或是如罗贵妃这样低级军官世家的女儿,因而,勋贵之家要奉承天子,也是着实找不到多大的机会,因而知道天子重孝道,从前趋奉太后,如今趋奉那些太妃太嫔。夏太监已经是见得多了。那些千金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更喜欢的是在皇子面前露脸,丁点大的事情恨不得张扬得比天大,因而端详着陈澜,夏太监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叩着扶手,随即就轻咳一声。
“杨指挥那会儿去禀报的时候,皇上在乾清宫东暖阁,咱家正好伺候在旁边,那会儿就只听皇上说了那四个字的评语,随即便有咱家这一趟过来。不是咱家打诳语,京城公侯伯这么多,别说是哪家的千金,就是公子,也只有威国公世子曾经得过皇上的夸赞。所以,三小姐这次的事情,可谓是办得漂漂亮亮。咱家老了,因着祖宗规矩严厉,也不敢攀龙附凤给自己招惹祸事,所以今天讨了差事亲自过来,只想结一个善缘。”
陈澜虽说不能尽知朝廷大事,可也知道楚朝和历史上的明朝最大的不同,就是宦官不能预政事,更没有什么批朱之权,因而如今宫中内宦虽是置产外居办产业等等应有尽有,可明目张胆干政的却是没有。夏太监直言说不敢攀龙附凤,只是想结一个善缘,无非是看准了她这边有值得结交的价值。可是,就算陈衍将来能够袭爵,她一介女流又有多大的前程?
这些思量都不是能宣之于口的,因而她只得含含糊糊谦逊了两句,最后送夏太监出门的时候,仍是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出乎她意料的是,对于她这种态度,夏太监也是丝毫不恼,临走的时候还笑眯眯的提醒说,天安庄的特产桃子素来是宫中最爱。日后桃子收获的时候,不妨往宫中内府供用库送一份。
夏太监此来亦是坐一辆轿车,拉车的是两匹健骡,因是驯熟的,套车出发没花一点功夫。随着车轱辘的转动声从外头传来,随侍的小火者就服侍夏太监脱下了貂鼠披肩这披肩用钩带斜挂于官帽的后山子上,风毛向里,最是暖和不过。等用熊皮盖毯捂住了夏太监的膝盖,又把手炉交给人捧好,那小火者就忍不住低声说道:“老祖宗为什么对那三小姐这么客气?”
“客气?”夏太监咂巴着嘴,斜睨了那个低眉顺眼的小火者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你是小林子的干儿子,又是咱家的同乡,所以咱家少不得带挈你见识见识世面。别以为只有那些什么王什么公什么侯的才是值得巴结的,先别说那些轮不到你,就是轮到了,也兴许有的是带累你的时候。倒是这些还名声不显的人,几句话就能结下人情来,日后用得上。皇上连内阁的阁老们都很少有夸赞,却赞了这位三小姐,兴许将来有造化的!”
见那小火者瞪大了眼睛,随即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夏太监心中嗤笑一声,知道这个入宫才不过两年的小东西恐怕是想到了之后的皇后千秋节,又想到了什么王妃,不禁哂然一笑。有道是宁为英雄妾,不为庸,这世上的姑娘家有无数想嫁入皇家的,可王妃也分哪个王,分着大小,将来皇后的位子更只有一个。又有几个像当今天子那样敬重皇后,虽病弱无子依旧稳坐中宫的?
说起来,又是赐宅,又是赐银,却是不如那机敏稳重四个字的评语。
横竖他已经卖了好,之后这位阳宁侯府的三小姐是会继续聪明,还是会犯傻跌倒,却不与他相干。倒是曲永那提督锦衣卫究竟是一时还是长久?还有锦衣卫指挥佥事杨进周,此次立下大功,按理是该升迁的,这升迁是在锦衣卫,还是在别处,如今还真说不好
另一头,送走了夏太监的陈澜带着张妈妈匆匆往回赶,可才过了石桥,她就看到一个人影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随即带着哭腔说:“三姐,五妹逼死我的丫头,你得给我做主!”
此时此刻,陈澜一下子看清那扑上来的人是陈滟,再一听那话,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就离开这么一小会,竟是闹出了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