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五十章 旨意(下)
这前头的旨意就已经给了朱氏当头一棒。因而此时被夏太监扶将起来,她已是感觉到脑袋昏昏沉沉,若不是夏太监的那双手极其稳健,她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使劲咬了咬舌尖,她总算是保持了镇定,又抬起手拭了拭眼角,声音已是有些哽咽。
“家里出了那么一个不成器的,多亏皇上还惦记着阳宁侯府多年来的功劳。若是这世袭的爵位真的在我身上丢了,我到九泉之下怎么去见老侯爷”
阳宁侯府那点勾当,只要年纪大些的老中官全都是心里有数,更不用说夏太监这等一路升到太监的老人了。但他仍是赔着笑安慰了两句,随即才朝后头一挥手,见几个小宦官抬着几口大箱子过来,他便扫了一眼下头仍未起身的一众人。
“太祖皇帝打下了江山,历来最是体恤当初同生共死的老勋贵们,如今虽说离着开国已经一百五六十年了,但各家勋贵那儿,皇上仍然是无时不记挂着。年前因为各省报雪灾的报灾荒的,所以年节赐物也就简单了些,如今正好宝船从西洋回来,自是另有一份赐物。除了诰命冠服之外。阳宁侯太夫人赐紫檀架子屏风一座,御窑瓷器一套,折枝花贡缎十匹,蜀锦十匹,阳宁侯夫人赐银鼠皮十张,绉纱十匹,姑绒鹤氅两件,淑人赐纻丝六匹,潞绸六匹。少爷小姐各赐杭绢四匹,大西洋葛两匹,新书两部。”
念完那长长的单子之后,夏太监微微一顿,又慢悠悠地说道:“之前阳宁侯长房陈玮因罪失爵,却是罪不及子,因而皇上曾经命前任阳宁侯陈玖每年以禄米百石给长房长子陈衍,之后闻听此事未行,皇上深为嗟叹。如今既是爵位重定,那一条旨意还得实行。公卿之家,这孝义两个字是最要紧的,百石白米又算得了什么?还有,之前因为陈玮因罪被罚没的千亩庄田,如今长房两个孩子既然大了,自然仍是发还。听说太夫人曾经让三小姐协理家务,这庄田的事情就一并让她打理吧。阳宁侯夫人觉得如何?”
莫名就成了阳宁侯夫人,病恹恹的徐夫人最初还颇为振奋,可罗姨娘竟是真的挣得了一个诰命,她那热炭团似的心思一下子就冷了起来。此时见夏太监竟是看着她说话。她心里冷笑连连,却是斜睨了罗姨娘一眼方才恭谨应下。
而既然是皇帝提到长房,陈澜少不得带着陈衍上前谢恩,心中却知道,那千亩庄田便是此次最大的收获,可行过礼后,她却发现夏太监问了陈衍两句,那双虽小却极其犀利的眼睛始终在她身上打转,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然而,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朱氏原还要请夏太监到福瑞堂上用茶,夏太监却摇了摇头。
“今儿个元宵,皇上带着诸位娘娘和皇子公主上东华门城楼观灯,又请了宜兴郡主母女,咱家和司礼监的王公公还要一块在跟前伺候,不敢耽误了。话说回来,今天这事情对侯府来说也是大喜事,晚上灯市胡同奉御命放灯,何妨让家下孩子们去看看?”见朱氏皱了皱眉,夏太监又笑道,“咱家只是随口说一句。太夫人只当听过便罢。时辰不早,咱家告辞了!”
转瞬间,那群穿着葵花胸背团领窄袖衫的小宦官们就随着夏太监走了,余下的这满院子的主子们却是都仍然没动。相比三房的欣喜,长房的聊可安慰,二房自然最是失魂落魄。原本就是被硬灌下醒酒汤拉出来的陈玖耷拉着脑袋满脸颓色,而马夫人则是死死瞪着他,仿佛恨不得把平日视之为倚靠的丈夫吞下去。
陈澜等夏太监一走就不动声色靠近陈衍低声言语了两句,这会儿已经是到了朱氏身边,见老太太神情仍然有些恍惚,她便低声说:“老太太,这儿风大,我扶您回屋?”
朱氏神情复杂地看了陈澜一眼,见她竟是丝毫没有懊恼之色,仍是一如寻常的淡然,便点了点头。祖孙俩转身正要走时,后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太太,今天皇上还了家里的爵位,又赏赐下了这许多东西,今天又是元宵,是不是也给家下人等轮流放假,晚上也庆祝庆祝?”
说话的是陈汐。见嫡母徐夫人一言不发,一副准备回去继续养病的架势,因而,接着罗姨娘的眼色,她便大大方方上前问了一句。然而,本以为朱氏今天受了挫折,怎么都不会驳回这正应景的提议,让她没想到的是。朱氏竟是突然回过身来冷冷看着她。
“元宵过节轮流放假原本就是家中的常例,这就不用说了,但庆祝要不是皇上看着阳宁侯府的世代功勋,看着老侯爷的忠贞,看着你爹的功劳,这爵位还未必回得来!有多少勋贵人家就是因为一步走错,这爵位就断了承袭,这当口大肆庆祝,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侯府骄纵轻狂,再说了,这爵位原本就是咱们家的,一房得爵一房失爵,毕竟不是什么体面地事,这当口还想着庆祝,不懂事!”
陈汐从前虽不是最得宠的那个孙女,可朱氏从前也不曾说过她半句重话。因而,突然挨了这么一顿发作,她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好容易才强忍着应了一声是。
正扶着身旁妈妈手的徐夫人看见这一幕,嘴角微挑哂然一笑,却是也不上前教训,也不去陪着朱氏回蓼香院,眼看着朱氏搭着陈澜的手拄着拐杖走了。她才淡淡地吩咐道:“我们也走吧,回翠柳居,还能消消停停吃一顿晚饭。”
“夫人”
“什么话也别说,回房!”
陈衍得了姐姐的吩咐,见两拨人走了,立时也溜之大吉,而陈汐虽是心有不甘,仍是被罗姨娘和两个兄弟拉走了。须臾,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二房一家人,一个个失魂落魄的影子被落日的余晖拉得老长。好半晌,陈冰突然狠狠地往坚硬的地上跺了一脚。
“凭什么。凭什么便宜了他们!”
陈澜扶着朱氏回了蓼香院,一迈过门槛,朱氏就一个踉跄栽了下去,她慌忙使劲托了一把,亏得另一边的绿萼亦是眼疾手快,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事。感觉到那股压在手上的力气陡然之间沉了许多,陈澜不禁瞧了一眼那金灿灿的珠翟冠,心想要不是那突如其来的旨意,老太太也不至于被这顶珠翟冠压垮。扶着人到了妆台前,帮着绿萼卸下了沉甸甸的头冠和各样首饰,又取下了那沉得几乎可媲美负重袋的霞帔褙子,她又替朱氏轻轻捏着肩膀。才一会儿,她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重重捏住了。
“澜儿。”
“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我本是预备让衍儿承袭爵位的,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择了你三叔。”朱氏紧紧握着陈澜的手,淡淡地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原本就是几千年的规矩。你父亲行为不捡因而错失了爵位,却和你弟弟没有关系。我瞧着他心性纯良,素来看重他,可如今”
尽管早猜到了朱氏的心意,但此时老太太直接揭了出来,陈澜还是立刻露出了讶色。此时此刻,祖孙俩都在妆台前,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那玻璃镜子的妆台照得清清楚楚整个阳宁侯府陈家,也就只有这么一具玻璃镜子而已。
“老太太的厚意我和弟弟都知道,只这爵位是朝廷公器,既是无缘,咱们也不敢强求。”
陈澜心里清楚,尽管此次夏太监传旨对长房颇有照应,但她和陈衍孤女弱弟,既不可能分家出去,和三房又是有天然的利益冲突,就不能轻忽了看似失势的老太太,因而,她轻轻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压在了朱氏那清瘦的手上,又温言说:“我只求四弟能够读书上进。练武强身,能够记着孝悌,以后自己挣一个前程出来。”
朱氏生在世家大族,兄弟姊妹众多,彼此无不是明里言笑盈盈,背后却是互相算计倾轧,听到陈澜这话并不以为然,只以为她仍是虚言矫饰。可看着镜子中那张平静的脸,她一时又想起了这些天这个孙女做的那些事。尤其是今日在晋王府,竟是硬生生撂下在众人面前出彩的机会,陪着张惠心那个疯丫头去梅林中胡闹,显然真是个性情宽和的人。
一旁的郑妈妈见朱氏怔忡,连忙上前拿话岔开,陈澜忙附和着说笑,总算是逗得朱氏莞尔。眼看到了晚饭时分,她原是要回房去,却硬是被朱氏留下了一块用晚饭。饭才吃到一半,外间就传来了高声通传的声音。
“四少爷来了!”
说话间,陈衍已经是打起帘子进来。规规矩矩上前给朱氏行了礼,他又瞥了陈澜一眼,这才开口说:“老太太,孙儿想讨您一个准。今天元宵,我想带着三姐出去看灯。”
看灯?
陈澜嗔怒地瞪了陈衍一眼,见他仿佛是没察觉似的,心里不禁暗自着急。然而,上首的朱氏在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竟是痛快地点了点头。
“也罢,上一回你们姐弟去看灯,还是你们爹爹在的时候,这一回我就允了你。只晚上那儿人多,你们多带几个人,澜儿在车里不许出来,免得让人看见说咱们侯府没规矩”
看到陈衍那高兴得无可不可的表情,陈澜猛地想起了夏太监临走时仿佛是没什么意义似的话,顿时心中一动。她对于看热闹倒并不是十分热衷,只是想多多从真实层面上了解一下这个时代。而且,刚刚那位夏太监仿佛还有所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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