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九月镰,琵琶骨
沈年华看着沈宁手上那一块带血的骨头,似若见鬼般的毛骨悚然,喉结滚动,猛地吞咽口水,就连瞳眸都紧紧一缩。
一股寒气,陡然从脊椎骨,直冲到了天灵盖。
先前咄咄逼人的气焰,顿时就消失不见。
“刺啦!”
沈宁面无表情,手中的九月镰,又勾刺了下去。
“啊啊啊。”
君尚书青筋暴起,面红耳赤地仰头痛吼。
九月镰带着骨头出来的时候,鲜血溅在了沈宁的脸上。
沈宁至始至终都没有过多的表情,眸底波澜不兴,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手腕有劲,下手稳准,看得人却是惊心动魄。
围观在四周的百姓们,纵然对君尚书之流深恶痛绝,但见其血腥之景,难免害怕,就算是奔雷宗的人,都跟着有些不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得比君尚书更惨的人,自然就是顾蓉了。
顾蓉惊恐万分地注视着沈宁流淌着血珠的侧脸,瞪着囚车退缩到了最边沿,瑟瑟发抖的像砧板上的鱼肉。
若说在此之前还有几分恨意的话,如今便已荡然无存,对沈宁只有深深地恐惧害怕,敬之犹若敬鬼神。
在她的印象里,沈宁是温婉的。
会在她重病时煎药熬汤,会在天冷为她加衣,虽然不怎么爱笑,却给人春日湖水般的感觉,而非是像现在这样,勾人骨头面染鲜血犹若率领百鬼夜行的黑白无常。
是她变了……
还是她原就如此,只是曾对他们母子不同?
顾蓉猩红着眼睛。
过往场景,历历在目。
在流逝的岁月里,和只说不做的昼夜里,看到了一个忙碌的身影,看到了沈宁的好。
旁边的囚笼,顾景南却近乎痴迷地注视着沈宁,非但没有害怕,眼底还燃起了炽热的光火,便如当年相逢的惊才绝艳。
纳兰晴则是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和顾蓉如出一辙的惶恐。
“刺啦。”
又一镰刀下去。
九月镰,便要在人身上剔出九块完整的骨头,后让匠人打磨成代表九个月份的图腾,摆放在刑部,有威慑世上作恶者的作用。
等剔到第四块骨头的时候,君尚书便昏厥了过去。
黑甲军的士兵便提着一桶冰冷的盐水从君尚书的头顶,生生地浇盖了下去,顿时疼得君尚书睁开了红肿不堪的眼睛,清醒地承受着这剔骨之痛。
他的视线模糊,被光晕染。
等光芒散去,便看见了沈宁的脸。
脸上,还挂着从他身上甩出去的鲜血。
沈宁用绣着海棠花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九月镰上的血迹。
“君尚书,您醒了?”
“醒了便好。”
“你且放心,本将会好好送前辈你上路的。”
沈宁笑得风轻云淡,众人看得头皮发麻。
东墓园周遭,人群密集如山海,却是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刺啦!”
第五刀下去,沈宁愈发得心应手,看得老行刑官双眼一亮,在苏统领耳边小声说:“沈将军,是天生做行刑官的料,这么好的苗子,不做行刑官,着实是可惜了。”
苏统领瞅着老行刑官双眼发光的模样,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两下。
再看向沈宁时,眼里多了些许的深意。
沈宁眼疾手快,接连四刀,加上先前的,共取出了君尚书的九块骨头。
她把九月镰放进装满清水的金盆里慢条斯理地洗了洗,再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将手和九月镰都擦干净,方才走向了甄世洪。
路过君尚书的身边时,君尚书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了她扬在半空的衣角。
沈宁脚步停住,垂下眼睫,如看一具冰冷的尸体般,注视着奄奄一息在鬼门关的君尚书。
君尚书竭力地抬起了赤红到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沈宁。
两人之间仿若有血海深仇。
就连彼此间的风声,都暗藏着无边的杀机。
“沈……沈宁……”
“你会,不得,好死。”
君尚书声线嘶哑地诅咒,不曾在沈宁的面庞上看到一丝微澜。
若在年少时,沈宁息怒形于色。
而现在,她云淡风轻的有种缥缈的距离感。
“谢了,希望能如你所愿。”
沈宁唇角微勾,面颊展露了清浅的笑颜,一如既往的不为所动,却把已失九根骨头的君尚书胸腔内翻涌起了滔天之怒。
沈宁缓慢地往前走去。
衣角,从君尚书的手中逐渐地抽离。
血的痕迹留在上方。
一双软靴,停在了甄世洪的面前。
甄世洪惨白着一张脸,喉咙都在发疼。
目睹了君尚书被剔骨过程的人,焉能淡然处之?
“不……沈宁……你不能!我是小胖子的爹啊!”
甄世洪着急大喊,“小胖子大好的年华,还有大号的人生,却是为你而死,你不能这么做!不能!小胖子还在地下看着你呢!”
听到甄世洪的话,沈宁的神情颇为凝固,像是陷入了回忆。
未出阁前,她遇见过小胖子几次。
不是在吃,就是在吃的路上。
经常说:
吃得一身膘,日后好当常胜将军。
再往后,便是行军出征北幽。
小胖子一路上总是埋怨马儿颠得屁股疼,干粮硬邦邦的不好吃。
燕京学宫里,他不是天赋最好的武者,不是最乖顺的学生,甚至时常趁老师不注意就偷偷吃桂花糕,被老师拎着耳朵送了出去。
但在北幽,他作为行军战士之一,却是超人意料极其完美的完成了任务。
临死前,他甚至还想回家过年,想娶个比自己瘦的美人儿。
沈宁低低地笑了声。
甄世洪以为沈宁有所动容,便趁热打铁紧接着道:
“沈将军,我都是被逼的,被君尚书引诱入局的,我并无此意,并无此心啊。我若死无全尸,连骨头都没有的话,到了阴曹地府,远儿见到我都认不出是他的父亲啊,对于远儿来说,是何其的残忍?”
甄世洪痛哭流涕,近乎是在哀求。
若非他被捆绑束缚于形态,只怕都要跪地磕头,请求饶恕。
人群背后,徐徐地行来了一辆马车。
“夫人。”丫鬟喊了声。
甄夫人手里拿着一坛当年为甄远封存的周岁酒。
她掀开了一侧的帘子,从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向了邢台之上昔日的丈夫,两行清泪从眼梢流出,顺着脸庞往下淌。
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死的呢?
她不知道。
大抵是远儿战死北幽的那天。
又或许是知晓当初少年傲立冷风手捧书卷念着为生民立心的少年,竟参与了北幽屠城案的时候。
还可能是因为甄世洪很快就走出了丧子的阴影,并在物色人选再生一个孩子。
甄夫人思及此,苍凉地笑了声。
“夫人身子不好,可受不得寒气。”丫鬟给身形单薄的甄夫人披上了一件大氅。
“时间,过的真快啊。”
甄夫人目光远眺,好似在看向陈年的自己。
鲜衣怒马,侠气佩剑。
“我与他相识的那年,他被京中权贵愚弄不低头,凭栏饮酒时诉说他的惆怅不得志,将要入仕的文官,竟口出狂言,说是有朝一日剑在手,斩尽奸佞狗官,要让世上罪恶,在他的清正之下无处遁形。”
说到这些的时候,甄夫人眉眼温柔。
时至今日。
她始终喜爱着记忆深处怀有一腔抱负的少年郎。
甄夫人眼睛红了一大圈。
这段日子,随着真相明了,她才知甄世洪做了多少肮脏事。
死在他身下的少女有多少。
那些,可都是年纪比甄远年纪还小的孩子啊。
她亲自去看了眼女孩们的尸体。
衣不蔽体,骨头断了,浑身都是铁青的。
有的脖颈上还算着狗链。
有的下方插进了树枝,直到腹部。
她实难相信,做出这等毒辣之事的狠人,竟是当年两袖清风出口成章的意中人。
甄夫人笑了。
手掌轻抚着冰凉的酒坛,眉角眼梢,都似月霜般的柔和,却源源不断地溢出了泪珠。
“沈将军!下官就甄远这么一个儿子啊。”
“至少,该让我留个全尸。”
“求你了。”
“……”
他不怕死,但害怕被九月镰勾掉骨头活活地痛死。
“说的是。”沈宁浅笑。
甄世洪惊喜地望向了她。
却撞入了一双冰冷的眸子。
“甄远与本将,乃是生死之交,作为他的朋友,理应为他尽一尽孝道。”
“刺啦!”
“啊啊啊!”
话音落的瞬间,九月镰勾出了甄世洪的琵琶骨。
“沈宁!”
甄世洪痛苦万分,红着眼睛大喊,“你……”
“我会下地狱的,对吗?”沈宁笑问。
“那在座的诸位,便在九幽黄泉,地狱阎罗殿,好好地等着本将。”
“本将,终要下地狱。”
“那又何妨?”
她低笑了一声,将琵琶骨丢到了地上,再次挥动九月镰勾走了甄世洪的第二块骨头。
每勾一块,就有鲜血泼洒在她的面颊。
九块勾完,甄世洪摊在邢台,身下都是鲜红刺目的血泊。
从甄世洪身上洒出的血珠,没入了沈宁的眼眸。
她抬起了脸,穿过人群,看向了一辆马车。
甄夫人拆开周岁酒的封口,手腕微斜,将半坛酒倒了出来,以祭甄远的在天之灵。
她与沈宁,遥遥相视而无言。
从马车吹向邢台的风,好似有着淡淡的酒香味。
之后,沈宁给祁国公几人陆续剔骨,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森森骨血堆若成山。
她便站在这骨血山边,有条不紊地擦拭着九月镰上的鲜血,淡漠地看向了沈年华。
“原以为奔雷宗在江湖上有个立锥之地,却不曾想,剔骨之刑便大惊小怪的,岂不是少见多怪?”
“奔雷宗,岂容你来诋毁。”
“若要无人诋毁,就要自己光明磊落,浩然行事。”沈宁冷笑。
沈年华疾言厉色的还要说什么,就见沈宁把擦拭干净的九月镰往后一丢。
九月镰在半空划出了一个凌厉漂亮的弧度,竟精准无误得地插在了刑具架上,且深入其中。
沈年华瞪大了双目,震惊地望着刑具架。
“太子殿下,末将沈宁,施刑完毕。”
“甚好。”
太子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沈宁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国之栋梁有沈将军,是大燕之夫福,北幽百姓必然瞑目而得长眠,三十九军战士,大仇得以报之,吾心甚慰。”
“殿下谬赞,作为臣子,都是分内之事。”沈宁平和地道。
太子点点头,随即走到邢台,目视四方,朗声道: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无报,大燕的律法会来报之!”
“大燕王朝,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作恶多端的该死之人。”
“北幽屠城案,今已结案,来人,上酒,本宫要敬战士们的在天之灵。”
太子在东墓园喝了三杯酒,又说了些感慨万千的话,夜幕降临时,三皇子便来说道:“皇兄,你昨夜未眠,恨不得冲进刑部杀了这群狗贼,该注意身体,回去歇息。”
黑甲军和百姓们都跪了下来。
“请太子殿下保重身躯。”
太子这才离开了东墓园。
沈宁准备走时,被一道沙哑的声音给喊住了。
“阿宁。”
她回眸淡淡看去。
还穿着囚服的顾景南,正痴情地望着她。
“你该称我为,将军。”沈宁提醒道:“我们之间,还没熟络至此。”
“你当真忘了我们往日的温存?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
顾景南想不通,曾经那么喜爱她的人,为何一刻都没回头过。
他总是在等,在较劲,想要沈宁服软。
但沈宁一步也没回头,独自走进风霜雪雨里,走进流言蜚语里,不再回头看他,留恋他,好似彼此未曾有过真心实意的感情,好似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
“景南。”
顾景南闻言,惊喜地抬眸看她。
沈宁却说,“我曾认为,你生在寒门,却有凌云志,你身处泥泞,却如鸿鹄欲要登天,我总以为,你和常人不一样,你和这天下的男子都不一样,但时隔数年,让我失望的是,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你连他们,都,不,如。”
“封侯拜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生而为人,纵无青云路,也要骨生志,有尊严,而非东摇西摆,比草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