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冼玉拿下叉杆, 关窗的时候听到外面些许雨打荷叶的声响,他借着朦胧的月色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窗后不远处有一座小池塘,雨滴落下, 青苔覆盖的水面泛出丝丝涟漪。
顾容景从雾气缭绕的屏风后走出来, 刚洗过的黑色卷发一缕一缕的, 顺着额头、下巴和脖颈往下滴水。头顶处的毛发微微立起,呈现出毛毛躁躁的形状, 大约是用布巾简单擦了两下, 又没什么心情仔细伺候, 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冼玉看见了,朝他招手,“过来。”
顾容景依着他的指示坐到铜镜前, 冼玉不太熟练地用梳篦整理他微微凌乱的发丝。他抬起脸,镜中的冼玉垂着眼、轻柔地用软布擦拭, 顾容景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有些心烦意乱。
刚才他说完那句之后,冼玉就没有继续下去了, 只说热水烧了, 让他就近在这里沐浴, 看冼玉的意思今晚是要留他在这住宿。
顾容景猜测他不让自己回去, 应该是担心他看到苏染之后就会情绪激动, 所以刻意把他留下, 晚上也好有个照应。
虽然知道是为自己好, 但是顾容景的心情还是无可避免的低落了下来。
“有什么话想问我么?”
顾容景蹭地一下抬起头来,冼玉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你满脸都写着纠结, 不就是在等我开口么……要问什么就问吧。”
听到这句,顾容景反而沉默了片刻。
冼玉的态度其实摆得很分明,他不是那种爱剖析内心的人,有问必答或许只有这一次。顾容景也很清楚,冼玉总是一个强者,偶尔会对身边的人露出些许温柔,但他从来没见过那个人脆弱的、隐秘的一面。
顾容景闪过一丝犹豫,万千疑问盘绕在喉,但是当冼玉垂眸望向他的一刹那,他心脏猛然缩紧、震颤了一下。
“师尊……是怎么看待我的?”
几乎是脱口而出。
明明是完全纳入考虑范围的问题,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不,或许是有过的,在他的内心深处,自从蛟潜秘境、他从那条蟒蛇的幻境里隐隐发觉了自己的身世,潜意识里就一直抱有着这样的恐惧。
他不是中原人,有着一半异族的血脉,命格凶煞,克亲克友,说不定还带着前世轮回的血债……师尊会怎么看待他?
尤其是,他还是未来的魔神,是被选中的厄运之子。
半晌没有听到回复,顾容景睫毛微颤、垂着头偏执地又问了一遍,“师尊怎么看我?”
冼玉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直到这一句时才回过神来,指尖轻轻拂过,用法术将他的湿发蒸干,随口道,“我还能怎么看你?当然睁开眼看了。”
“……”
眼看着小徒弟的脸上开始风云变幻,渐渐露出郁闷的表情,冼玉轻笑两声,掌心落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以示安抚。
“好了好了,逗你的。”
他咳了咳,正经回答,“我还能怎么看你?你是我徒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这一句已经算是变相的承诺,然而对方尤不知足,强调,“师尊从前也有许多弟子。”
他侧身望向冼玉,下巴微抬,眸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渐渐折射出暖色。这一道目光投来的刹那间,冼玉竟然有种连手心都感受到的、微微发烫的灼热感。
“你也说了,”冼玉沉声道,“那是从前。”
从前,是在他们主动离开之前的从前。
冼玉不爱记仇,更何况就像顾容景曾经想过的那样,最短的小徒弟方净诚在他膝下也待了有足足五年,更何况是其他三个弟子?这笔账他不算,正是因为记着情分二字。万事万物皆有缘法,相聚是缘,分离是份,来去聚散终有时,冼玉不会强求,但也不会想着再续前缘。
“至于苏染……她是个意外。”冼玉知道顾容景今日心结由何而起,便一道说了,“她原身是一只半灵兽,父为灵,母为妖,出生时她因为颜色斑驳而被丢弃,是我的小……从前的小徒弟,他是个为人老实、死心眼又善良的小孩,苏染便是被他抱回来的,此后一直养在如意门中,日日受他照料。”
就像苏染称呼他的那样,他们之间只有主仆之情,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化形也是他陷入沉睡之后的事情,那时他率领门中弟子与修真界三千修士,杀入无人之境,又与和当时的魔尊——也就是他的师兄霍玄斗法三天,当时的苏染还是只小水镜兽,所以被留在如意门中,没有随行。
之后的事情,冼玉就不清楚了。
听到他这一番解释,顾容景心中的郁结总算是打散了些许。
五百年前的情分又如何,苏染如今已经拜入了别人门下,也不可能再向从前那样日日用原型贴着冼玉,虽然现在看着不顺眼,但也只能忍一日算一日。
心中这么想着,顾容景口中仍然说:“既然师尊与她曾经有过主仆之情,那相聚一两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冼玉自然没听到他的心声,但是听到这句话,他还是忍不住默道:也就留了一两日,你就对她拔刀相向了,这怎么敢再留?
顾容景不知道师尊在腹诽他的小心眼,还记挂着药灵的那件事,“对了师尊,既然你们也算是熟人,那不如我们趁早去一趟药王谷,若是顺利,如意门的封印就能打开了。”
“哪儿有那么轻松……”
冼玉敛去眼底的神色,没有打击小徒弟的积极性,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去床上坐着,我来帮你运气。”
“师尊。”顾容景却回头,用那双期冀又黯然的眼神望着他,“今天能不能休息一天?”
冼玉怔了怔,还没回答,又听眼前人说:“外面在下雨……我想和师父一起睡。”
‘外面在下雨’和‘一起睡’这两件事实在是没有一点关联,冼玉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这两句串在一起的。
兴许是他沉默拒绝的意味有些明显,顾容景又补了一句,“不知怎么的,今日我的元婴总有些暴动,也许和师父睡能好一些。”
安抚镇定的功效有没有冼玉不知道,但他陪在顾容景身边的话,确实多几分安宁。
“既然累了,就早点休息吧。”冼玉没有拒绝,“……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顾容景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奢求太多,应了一声后就乖乖去床上躺着、闭目小憩了。
从冼玉这个角度望去,顾容景就像是一只大犬钻进了被窝一样,柔软的被子轻轻耸起变成一座小山尖,他侧身面朝墙地躺着,明明身量比冼玉还要宽上一圈,可是缩在床角处,莫名有种孤单寂寞的味道。
冼玉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吹灭了屋内最亮的那几根蜡烛,只留下一盏做夜灯。
等他洗漱回来时,已经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冼玉轻轻掀开被角躺上去时,顾容景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还在呓语,却下意识地翻了个面,变成朝向他的那一面。
冼玉下巴微垂,柔软的黑色长发落在丝绸被褥上,仿佛也是一面上好的绸缎。顾容景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就和他们初见时的那样,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眉眼。
他抬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呵了两下,等到指尖变暖后才落在顾容景的脸颊。他的指甲经常修剪,从皮肤上划过时不会有一丝刮痕,修长的指轻轻从他的眉描摹到唇角。
那是魔神脸上的伤疤。
他说,这是你留给我的疤。
此时的顾容景并没有那道伤痕,可是冼玉又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他们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那日,山崩地陷海水倒灌时,他向魔神伸出手,说要带他离开。魔神说他是个小混蛋,离别时,他倾身过来,在冼玉侧脸留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一触即分,其实也并不算一个吻。
但是,顾容景方才看他的眼神,分明和魔神一模一样。
黑夜中,冼玉那双漂亮上扬的眼里渐渐浮起一丝冷淡。
……他早该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