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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不言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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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无弃在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以身为饵,扫尽齐国境内的平等国奸细。

    神临境的厉有疚、洞真境的阎途…全部都被清除。

    以如此智慧、魄力,什么样的仇家解决不了?

    杀母之仇,他为何沉默,为何不报?

    寒毒入命之恨,他为何不雪?

    甚至于,为何在去年除夕,就让公孙虞离开?

    而矛盾的地方在于…

    姜无弃绝口不提,公孙虞断舌以绝言。

    冯顾最后却为何,以死倒逼当年的真相呢?

    姜望凝神苦思,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接近线索了。但如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什么。

    是什么呢?

    姜无弃,冯顾,公孙虞,杨敬…

    公孙虞…断舌!

    口不能言,曰为“哑”。

    脑海中困塞已久的那扇门户,轰然洞开。

    那些混乱的线索里,突然有一条明晰起来,跃然于眼前。

    姜望转身出门,立即让管家备车,直接赶赴长生宫。

    他恨不得自己直接飞过去,但身在临淄这种地方,又是在这么微妙的时候,不得不讲些规矩。

    心中已经疾如奔马,在平缓的马车之中,姜望的表情依然平静。

    愈是急时,愈要求静。

    静而能自守,不失本心。

    他甚至摒弃杂绪,开始修炼。

    在道术的演练之中,时间向来流逝从容。

    长生宫不算远,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

    姜望自觉也已经平复下来情绪,掀帘下车。

    直往长生宫里走。

    “大人。按照规矩,得有人陪着您,才能进去。”领头的青牌捕快拦道。

    守在长生宫外的青牌捕快,已经换了一批。当然,临淄的青牌捕快,没有谁不知道姜望。就算没有见过他本人,也该见过他的画像。虽是职责所在,却也恭恭敬敬。

    “那你陪我进去。”姜望直接道。

    领头的捕快摇了摇头:“我们都没有进长生宫的资格。”

    心思都在线索里的姜望,这时候才恍然想起来,作为案发现场的长生宫,在封锁的这段时间里,只有他和林有邪、郑商鸣这三个具体负责案子的青牌才能进。

    还不能单独进入,至少要有两个人互相监督。

    当然,他也完全有能力悄悄潜进长生宫,料得这些捕快也发现不了。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没有必要做坏规矩的事情。

    有时候近在眼前的“捷径”,是无比曲折的“远路”。

    若是悄悄潜进长生宫,无论最后得到什么证据,都不会再可信。

    “去请郑商鸣。”姜望直接吩咐道:“就说我让他来陪我搜证。郑商鸣不在的话,林有邪林副使也可以。总之你先看到谁,就请谁。我在这里等。”

    以他今时今日的分量,在青牌体系内,不买账的也是少有。更别说还隐隐传言他要接任北衙都尉。

    几乎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一名青牌捕快疾行而远,去往北衙请人。

    姜望则站在宫门外,不多时便神魂沉海,开始了修行。

    时间虽少,用于等待是空耗,用于修行总有一点进益。

    积跬步以至千里,小流以成江海,超凡绝巅,也是从山脚下一步步攀登上去。

    郑商鸣匆匆赶来的时候,姜望刚好睁开眼睛。

    “怎么了?”郑商鸣问。

    姜望只道:“进去说。”

    负责这起案件的三个人里,同时有两个人在场,长生宫的宫门于是打开。

    这座宫殿愈发寂冷了,人气散得干净。

    姜望目标明确,直接往那座画着众生相的照壁走去。

    “你有什么新发现吗?”郑商鸣又问。

    姜望站在照壁之前,细细看着姜无弃留下的这幅壁画,没有吭声。

    郑商鸣于是也沉默。

    这幅众生相里,人物太多,场景太繁杂,几乎囊括了姜无弃对“人”的所有观察。

    任何人只要细心观看,都能察觉它的不俗。

    但如果说里面藏着什么线索,则又千头万绪,非有“钥匙”不可得。

    姜望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线索,他此前也反复研究过这幅壁画。但直到今天想到公孙虞的断舌,才突然间联系起来。

    在这幅众生相里,肢体健全者且不去说,还有盲人对聋子滔滔不绝,有聋子对盲人指手画脚,有无嗅之人河边垂钓…

    可谓刻画众生。

    但所谓“聋盲痈哑,四缺也”(yong),姜无弃画众生相,既有聋盲痈,怎么会漏掉一个“哑”?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那哑者应在的位置,就是姜无弃的“哑”,是他的不言之言!

    而哑者应在的位置也很好找,姜无弃并没有故意藏得多深。

    将这张众生图分割以九宫。

    聋者与盲者在这幅画的左下角,位在艮宫。

    那痈者则在右侧中间的兑宫,一条小河自兑宫而至乾宫,穿出画面外,河岸上农夫担粪而走,痈者持竿垂钓。

    以聋者与盲者在整幅画面上的位置为基础信标,痈者所在的位置,对应的地方,应该是离宫所在方位,也就是这幅画上层的中间位置。

    而在这个地方,画的是一片荒山,绵延山脉一直延伸向画面之外。

    具体以痈者所在的位置来参考,精准对应的位置,是荒山之上…

    一座孤坟!

    这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坟,姜望之前当然也看到了,但只是匆匆掠过。

    此时锁定这个位置,细细察之,才注意到坟前那一座墓碑,碑上只刻了四个字。

    与任何墓志铭的格式都不相同。

    这四个字,就是姜无弃要说的话。

    刻的是——

    “逝者已矣。”

    姜望一时愣住了。

    在他的分析之中,想来公孙虞割舌,既是为了割断当年的真相,也是在暗示照壁上姜无弃留下的答案。

    其人的哑,本身即是一柄钥匙。

    因而姜望理所当然地以为,姜无弃把当年那起要案的真相藏在这里。

    但姜无弃只是在这里留下了他的选择…

    这是雷贵妃的墓…

    而墓碑上的“逝者已矣”,就是姜无弃的选择,也是他对追究真相至此的人,一声劝阻。

    那个没有画出来的哑者,是姜无弃自己。

    他在一幅画里描绘众生,讲述了太多故事。轮到自己,只有一声“罢了”…

    姜望不知说什么好。

    当年那起刺杀案,导致雷贵妃身死,导致姜无弃生下来就寒毒入命。当然也导致了名捕林况之死,导致了林有邪的惊惧症。

    其制造的巨大漩涡,一直到十七年后,还在卷进人命。

    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北衙都尉之位置,选择真相二字,也不无答谢姜无弃的英雄相惜,为其寻觅真相之意。

    但案情的真相,姜无弃早就已经查到了。

    这位十一殿下,选择了沉默。

    如此也就能够解释,公孙虞为什么离开长生宫,为什么跟杨敬说“恐难戒言”。

    想来公孙虞是当时调查真相的重要成员之一,在得知真相后,姜无弃选择沉默,并要求所有人保密。

    公孙虞担心自己守不住秘密,所以主动割舌,并且年纪轻轻就退隐碧梧郡。

    什么真相需要如此呢?

    那个真相…

    到底是什么?

    此外,姜望也明确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冯顾用自杀来追溯旧案,果然并不是姜无弃的决定。

    更多是冯顾的自作主张。

    冯顾的确对姜无弃忠心耿耿,但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独立的意志。

    他说姜无弃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话并不虚假。他说他自己想要的还没有得到,这话亦是真心。

    姜无弃选择沉默。

    而他想要张鸣。

    为什么他会做出和姜无弃不同的选择?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随着他的死去,再也无人知晓。

    也许是对雷贵妃之死耿耿于怀,也许是在姜无弃死后,他也已经心死,不想再考虑政局…

    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而姜望需要考虑的是——

    现在还要探究真相吗?

    雷贵妃遇刺案最大的苦主,最有资格追究的人,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幅画很复杂,也很生动。”郑商鸣在这个时候问道:“里面有你要的线索吗?”

    “你也已经看到了,不是吗?”姜望反问。

    郑商鸣摇了摇头:“我没有看懂。”

    他或许是说,他没有看懂这幅画。或许是说,他没有看懂姜无弃的选择。

    总之关于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在姜望拒绝北衙都尉的位置之后,他就不会再跟姜望分享。

    而姜望之所以今天来长生宫没有瞒郑商鸣,甚至主动请郑商鸣作陪,也是因为知道瞒不住。他来长生宫,郑商鸣一定会跟来,索性就大大方方,不遮不掩。

    “想好让谁来接任北衙都尉了吗?”姜望问。

    郑商鸣苦笑一声:“你以为我爹到底是有多大的权力,这件事情是我们关起门来商量几句就能决定的吗?我们找你是因为你能坐这个位置,因为你是姜青羊。你难道以为我点谁的名字,就可以是谁?”

    姜望并不相信郑世会没有备选方案,那样一个把青牌体系玩得明明白白、在临淄如鱼得水的人物,怎么可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一个人身上?

    终归他拒绝了北衙都尉的位置,和郑商鸣的交情,也就止步于普通好友。

    “走了!”

    姜望转身往外走。

    “不再看看其它地方了?”郑商鸣跟在后面边走边问。

    “不必了。”姜望道:“打开真相的钥匙,只差最后一把。”

    “我以为只有重玄胜喜欢打哑谜的。你怎么好的不学?”

    郑商鸣语气轻松,或许他笃定姜望拿不到那最后一把钥匙,或许他自己离真相更近。

    总之他现在更操心的事情,还是谁来过渡他和他父亲之间的权力真空。

    不厉害的人坐不上北衙都尉,但太厉害的人一般也都有太大野心。人家上了位,转身就把他踹开,不给他接班的机会也不是不可能。

    两个人在长生宫里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短到宫门外的那队捕快,第二个话题都还没结束。

    这段时间也很长,长到足够让另一名报信的青牌捕快赶到长生宫外。

    “郑大人,最新消息!”

    郑商鸣快步上前,接过这名青牌捕快手里的急信,拆开看了一眼。

    略顿了一下,就把信转给姜望。

    姜望倒是很好奇,是什么紧急消息不用避讳自己,接过来,展开一看——

    “离职神捕乌列确认死亡,尸体在海门岛附近海域被发现,已经加急送回临淄。”

    乌列死了…

    乌列就这么死了?

    至此曾经煊赫一时、名扬东域的“南乌北林”,竟都成空。

    对于乌列的死讯,姜望出奇的并不意外。

    早在知道乌列独身调查大泽田氏,且田焕文已经袭击过乌列之后,姜望便隐隐感觉会有这一天。

    乌列走的,本就是一条不归路。

    如其人所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只是姜望没有想到,来得这样突然。

    过了这么多年。

    多少大风大浪都熬过去了,却倒在真相眼看就要浮出水面的时候。

    “尸体谁去接的?”郑商鸣问。

    那捕快答道:“杨未同杨副使亲自去接的,都尉大人在北衙迎棺。”

    乌列大半辈子都奉献于青牌体系中,在林况死后,才脱离青牌。他对于青牌体系的贡献,对于北衙的贡献,永远无法被抹去。

    杨未同这等掌握实权的巡检副使前去迎接遗体,北衙都尉亲自守在巡检府迎棺,原也是应有之义。

    哪怕严格来说,乌列已去职多年,腰间已无青牌,但谁能否认他是青牌体系中图腾一般的存在?

    所谓捕神岳冷,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末学后进。

    时至今日,青牌办案中有太多的规矩,都是乌列那一代的人定下来。有太多的办案手段,沿袭旧时。其中又以乌列、林况两大神捕的影响最大。

    乌列林况齐名,乌列年长于林况许多,双方是忘年之交,可以说亦师亦友。

    相对来说,乌列也在青牌体系中,有更高的地位。

    巡检府必然要对乌列的死,表达足够的态度。所有腰悬青牌的人,必然要对乌列本人,表达足够的敬意。

    这甚至无关于个人情感,而是一种对过往历史的传承。

    郑商鸣看向姜望,语气复杂:“走吧,我们一起去北衙等着。”

    “是该去等着。”姜望说。

    然而他知道。

    霸角岛顾幸的线索…应该是断了。

    也就是说,他和林有邪,失去了打开真相的最后一把钥匙。

    痈:yong,鼻不知香臭曰痈。——汉·王充《论衡·别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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