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滴水之恩涌泉报

    2005年的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回婆家过的。

    我们回去的原因，是公婆要看小孙子，我是母凭子贵去的。而且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只要和叶白同去，我就能得到最高规格的招待，甚至闲得无事可做，完全像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一样，只要打扮好，就有十碗八盘的佳肴搁在桌上，换着花样吃。

    那一年冬天，公公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去检查，也查不出什么病，就说是人老了，不想吃，就没力气动。叶青有一天把大姑姐都喊回来了，姐弟俩合力，把堆在堂屋的两千斤谷子搬走，准备布置灵堂。

    我婆婆本身也放弃了，只等公公快落气时，就放到堂屋的门板上。婆婆在那儿等着时，思维开始是像木头，然后像风车打转，越转越快，她忽然想起，如果我的老头死了，退休工资也就没有了，我后面的日子靠谁啊？他吃不下饭，我可以找村里的医生，来打营养针，再喂点开胃的药，试一下，万一能行呢？

    立时，我婆婆几乎是蹦出门去，她的脚力是极好的，小旋风一样的把村医叫来了，村医马上给公公吊水，往里面加能量药之类的。

    婆婆平时就信佛，她又去请各路菩萨保佑。阴差阳错的，不知哪一个环节做对了，公公好了，过两天就又满村跑了。

    此时，我们欠公家的钱也还清了，还有了存款。我们一家三口，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去了。

    过年前，是各路亲戚办喜事的高峰期。我们回家的第二天，就去了表哥家吃喜酒，吃上了久违的大灶柴火饭，蒸笼菜。

    叶白的两个姨妈也来了，和我婆婆，组成了三姐妹的阵容，我给她们拍了合影，又一对一拉家常。

    在此期间，我婆婆拉我到一边，要我对大姨妈不要太亲热，说叶白小时候，没有得到她一点关心。对二姨妈，态度言语都要好，她对我们家是有贡献的，送吃送喝十几年，对叶白叶青，和自己儿子一样亲。

    这个时候，叶白开始给几个长辈发钱，说要过年了，自己拿去买点年货吃。

    叶白先给二姨妈手里塞了五百元钱，红红的一小把，像一道彩虹闪过人前。二姨妈推让几下，往袄子里面塞钱，一脸幸福的笑容。

    大姨妈显然看到了，她有点驼的背部都尽量挺直了，她之前坐得松松垮垮的，她的眼神坚定而期盼地看着叶白，嘴巴笑成了八颗牙的状态，如果在年轻时，她正好可以做空姐。

    叶白正要往大姨妈面前走，就像一个风筝猛然被扯回了线，婆婆急着喊他，大儿子，你来一哈。

    叶白走过去，婆婆低声说，你上次回来，就跟她给了三百块，这次不要给了，你和叶青小时候，生活那么艰苦，她在供销社上班，都没有给过你们一颗糖，卤猪头肉更是没有见到过。次次都是二姨妈给我们送米送油，还有糖果，二姨妈是种地的，自己缺吃少穿，都还想着给我们送好吃的。

    这样一说，我和叶白都不敢往大姨妈那边看了。等到吃饭时，也不敢和她坐一个桌子，免得不自在。大姨妈年轻时嫁的是干部，家里比较富裕。不足是生了两个女儿，老了后跟女儿住，要看女婿脸色。

    从这一天起，叶白仿佛打开了报恩盒，他跟我说：“70年代时，我们家三姐弟，我爸一个月才寄二十元生活费，吃不饱时，我就去同学和姑妈家吃饭，现在到了报恩的时候。”

    去姑妈家有十五里路，还要过一条河。在过桥时，叶白说：“在我十来岁时，这桥是没有建的，要过河得搭渡船，要一角钱，我没有，就游水过去，举着湿衣服再走十里路才到姑妈家。”

    那一年，我看到的姑妈有八十三岁了，背已驼，由三个儿子轮流赡养。叶白看着住在漏风附属屋的姑妈，后悔来晚了。

    是啊，上班十几年了，现在才想到来报恩。期间，也来过三五次，只想到拎牛奶水果，没有想到给现金。

    姑妈年轻时，比姨妈家更困难，她育有八个孩子。在叶白跑到她家蹭饭的那几年，她不是在怀孩子，就是在给孩子喂奶，身边还围着几个孩子。就是在那么忙乱贫穷的情况下，面对侄儿叶白的不请自来，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怎么也要为他做个炒饭，拌上猪油，有几次还为他杀了鸡，每次离开时，还给零花钱，叫他坐渡船回去。

    每次去姑妈家吃饭，叶白都是趁上学期间逃学去的。因为七十年代信息不发达，学生逃学老师也不重视，所以，姑妈为叶白做饭的事，我婆婆常常是不知道的，等她知道，也是很久以后。她总是打他几下了事。

    后来，叶青也上小学了，就跟着哥哥去混饭。叶青的姐姐，脸皮薄，一次没去过，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一个肾在童年时期就停止了发育，当然，这是在她四十五岁时才被检查出来的。

    两天以后，叶白要去感谢一个同学的母亲。我提醒道：“到同学家吃饭，是有往来的，你包一个三百的红包就行，不要给一千了。”

    叶白的同学不在家，面对多年不见的叶白，同学的母亲已经不认识他了，要不是有我这个女人在旁边显得“安全”，她还会吓得不敢开门。老太太不愿接受叶白的红包，叶白急出了眼泪，搬出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说法，老太太才哭着收了红包。老太太讲，他来我家，我是管过几次饭，有次没有肉，就用猪油渣子炒了白菜，端了一碗酱洋姜。

    走时，叶白喊着，妈妈，我明年过年还来看您！

    出来以后，叶白又想去感谢另一个同学的母亲，我说，停！难道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为什么没有人去感谢你的母亲？

    这句话，阻断了叶白要感恩的新火花。你问的有理。

    我的婆婆，养育了三个儿女，比姨妈和姑妈家的孩子都要少，而且她是半边户，丈夫是铁路职工，每月有固定的二十元家用寄回家。为什么家里经常断炊？

    我找婆婆聊往事，得到一个答案：本来公公只寄了二十元，她还每月把十元借贷给生产队公用，图那五厘的利息，定期十年。而且她天生只爱去田里干活，不喜做饭，做酱菜、做腊菜、熬猪油，这些方便农村人度日的菜，她一样都不做。

    当公公要追加每月的生活费时，我婆婆还拒绝，说人要自强，不要指望男人的钱。一个父亲想富养孩子也有错吗？没有文化的婆婆真是可怕。可是，她的思想又非常超前，拿着孩子们的活命钱去生产队放贷。可是，等十年以后，她拿着本金和利息盖起一间红砖瓦房时，三个孩子已错过了最佳发育期，错过了安心求学有更好前途的时光，两三年内都外出谋生了。

    叶白想，我明明有一个捧铁饭碗的父亲，明明有一个懂理财的母亲，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为什么比同龄人过得艰难？

    2005年3月份的一天，叶白的大姨妈去世了。我们非常震惊，过年走亲戚时，看到她身体还那么硬朗，健谈。他都想回去送她最后一程，我婆婆说：“不用回来，我让老二去就行了。你来回跑一趟，车费都要一千块。她死了，又不晓得。”

    我们都感到遗憾，如果上次知道是见她的最后一面，是可以给她一个红包的。她露出八颗牙的微笑，定格在了我心中。如果真有下辈子，希望她真能当上空姐，当然，要有爱心的那种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