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韩信计
姜满按住心口, 只听问取斋一片寂静,沈问渐远的脚步不知命令了多少人低伏,在匍匐中,却有人出声同她见礼。
沈问脚步一滞, 略叮嘱了句什么。她的声音彻底远了。
门被撞开, 柯叶如同从火情里抢救家财那般闯进来。姜满仍在窗边, 看了她,尚未来得及开口, 不想柯叶已奔至跟前,失而复得般上下检查着。
姜满原想笑话她, 到底再说不出半个字。等视线终于对上, 柯叶失魂落魄,姜满看到她眼中的自己,只觉得一颗心已被挖空。
“千金……”
“先不要说别的。”姜满仍按着心口,勉强抬起手, 往斗柜指,“药。”
柯叶一下子失了声, 忙去取了。
姜满不敢轻动,用水送服药丸, 好一会儿才离开窗边。在那几息之间就近乎消亡的生气回复得极慢, 她的疼痛已然减轻,抽丝一般的,姜满勉力为之,拼凑自己的精神。
人不会一下子就被击垮。
至少她不可以。
姜满在柯叶搀扶下坐了,只这脏污了的衣裙尚且不曾换过,地上的汁水、盘中的果肉,已被她收拾一新。柯叶要将橘皮带出去扔了, 姜满轻轻摇头:“你打发个人送到厨房去。先前我和怀楼姑娘出门,所用的橘子也是这一种。就是不晓得她把那时留下的橘皮送去了何处,想来总归要先在厨房做处置的。”
“这再珍贵的橘子,果皮留下又有何用呢?若制成粉,想来与一般陈皮也无甚分别。”
“之前吃过一种酒——”姜满默了默,改口道,“此橘果香馥郁,若去皮去得得当,与其余材料一同制备成酒,或有妙处。不过费些神的事,留着便也留着,不妨碍什么。将来用不着,扔掉就是了。”
柯叶嘴角往下一撇:“到底是沈家的东西,您替人家费心,人家未必领情。千金怎么会在这样的事上犯了痴?将来找回大公子,什么样的橘子,我们去寻找不得?”
说归说,话毕,柯叶仍去把事情交待了,复又打了一盆热水回来。姜满换过衣裳,简单做了清洗,只受伤的手,没再沾水。
柯叶应当早就注意到了,但始终没有问她。那盛了救心药丸的小瓶仍被她插在腰间,端看她神情,姜满便猜得中她的心事。
柯叶又在犯难了。
从前闺中时,每逢姜满犯病,不分尊卑长幼,许多人都爱说吉祥话。唯独这柯枝、柯叶姐妹不懂得讨喜,常年一副苦相,好像姜满死了,她们也不成活那般。
这点愚钝,同姜满很近似。当初她娘还在时,姜满毕竟年纪轻,总觉得天要塌了,看父兄都是出了院子才抹泪,她有样学样,到底做不到似他们那般强颜欢笑,同病榻上气若游丝的将死之人,空谈什么将来。
娘亲身故,姜满始终还是活过来了。
她不会就此一蹶不振,绝不。
姜满拉了她坐,把前情一一同她相陈。澄心堂纸、姜凌故交、卢姓父子,乃至赵方所言,四条线索,本是独门独户,却因着一个沈问,极巧合地就在她周围相交,让她成为丝线的中央,一如蛛网上操弦控线的幕后之主。这四方来的残图,俱都说不上铁证,但今日不仅是忠心的孙云对她供认,就连沈问本人,却是当着面,眼对眼,向她证实。
犹豫片刻,对于她的发问,沈问的答复,姜满也如实相告。
果不其然,柯叶脸色大变:“千金——哎呀!说您什么好呢?”她压低了声音,语气仍然很急,“我的小娘子啊,千金,您怎么能问她呢?”
“我不问她,此事哪里坐得实?”姜满微微蹙眉。
“您、您也不必如此冲动行事。”柯叶双肩丧气地耷拉下来,看向姜满的手,“这是女史伤的——”
“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姜满立刻道。话音未落,她自己也觉得不妥,抿了抿唇,又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不要那样想她。”
柯叶看了她一眼,不甚恭敬:“依千金所见,小的该如何去揣测沈女史的心思?”
姜满不语。
却听一声叹息,柯叶道:“那么,如今她是知道我们已撞破此事?”
姜满颔首。
“先前换衣裳时,小的已将细软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出逃。”柯叶看过来,“依您的意思,我们何时动身?此事怕是赶早不赶晚的。”
姜满一怔:“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跑?”
柯叶也愣住了:“您同她当面对质,难道还要留下来?”
“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干脆去北方、远离大宋江山吗?”姜满垂了垂目,“哥哥如今还在她手里,沈女史口口声声说他人已死了,我没法相信。且不说孙云没有理由在生死的问题上打马虎眼,那吉州的陶庵兄,腊月还收到了哥哥的亲笔,虽有伪造嫌疑,依我见,那信函却该是哥哥亲手写就。
“沈女史城府很深,用心又险恶,对我姜家图谋不轨,这是决计跑不了的。她既准允兄长写信,可见是要放出消息去,至少到年关为止,哥哥尚且活着。”姜满默了默,“其中理由,我还想不到,之后若有机会,当与吉州于氏兄弟见面密谈。”
柯叶眉宇忧愁深重:“您要留下来?”
“她不会动我,至少现在不会。”姜满阖目,“她对我有所图,如今锦衣玉食地养着,还教我许多世故,当有后招。”
柯叶缓缓摇头:“这危险太过了。小的思来想去,还是要劝千金一句。今日孙云的事,您处置大胆,情势所逼,小的以为,不算过分冒进。只这当面问话,却叫千金又显露在了明处……将来又如何是好?生死都在沈女史眼皮子底下,别说小的寝食难安,倘若日后也如从前相处,千金怎的自处?”
这入宫的事,姜满不愿告诉柯叶。事情还有回旋余地,贸然同她说了,她一定又要提议逃跑。
她跑得出桂隐园,跑得出沈问的掌心吗?
姜满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向手中包裹伤口的丝帛。
事情既已发生了,便不能妄想改变从前。然而,先前沈问若不提进宫一事,姜满当真就沉得住气吗?
说到底,事涉沈问,她就有耗不完的恨,拉扯她、扰乱她,叫她理智崩溃,叫她的心默默滴血。
姜满最恨的还是自己。
过去这半年,她竟然当真对她感恩戴德,以至于头脑发昏,葬送冒了大不韪的心意。姜满只以为是水火不相容,她的贪念,在黑白般分明的不同中愈演愈烈——怎知沈问表里如一,确确实实就是全然的恶,与她势同水火。
她愧对师长教导、父母悉心养育,愧对天地敦伦,愧对过去十六年作为姜家女儿的人生。
姜满一手捏紧手指,叫它离破烂的掌心远远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不会再为沈问掉一滴血,不会再为沈问落一滴泪。
不会留存半缕对她的真心。
“话说回来,千金不要瞒我,先前,女史究竟有没有对您做什么?”柯叶细细看她,终道,“小的见她脸上有一块红的……”
姜满睫毛垂了垂:“是我咬的。”
“您——”柯叶猛地站起来。
“你坐下。”姜满托额,掩饰神情,“我那时太生气了。她没有动我,教训了几句而已。”
柯叶恍惚地听命坐下来,再看她,仿佛是看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好半晌,柯叶道:“千金一定震怒非常。现下您心性如此浮躁,情志又悲郁交加,于身体太过损伤,说来都是她的错,咬得好。沈女史对您如此宽容……莫不是有什么小的不知道的隐情?”
“不要寄望于狼子野心之人偶一为之的善举。那不是能盼到的事,也改变不了她的人面兽心。”姜满抬起手,“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心,这身体我自会保重,沈女史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药石她是不会轻易断了的。明日得空,我就去寻谢郎中。”
又是大段的沉默,柯叶问:“您如今有什么打算?”
“先找卢福。”姜满定了定神,“赵家老爷所言,即便不是全部事实,其中也有几分实情才是。且不说别的,那曹伯伯,肯定有事瞒我。他如今是个什么底子,我摸不着,贸贸然去问,也什么都问不出。开棺将我爹尸身掘出来,太不妥了,他已入土为安,既然活人还有办法可施,就不该去叨扰他在天之灵。再者说,这也不是靠报官、要衙门去查,就能查出来的东西。我只怕我一去报官,涉及沈家这样的显贵,顷刻间,建康姜氏就成了从前的玄谈。
“曹家方面自然也是要查的,但,仍需从长计议。哥哥被沈问拿了,这事坐了实,我们再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倒是卢福,无名之辈一个,问起来,也不容易惹眼。”姜满看向柯叶,“沈女史若无别的差遣,你还是安安心心在账房做事。不要多做别的,平常留点心,有什么蛛丝马迹,切勿轻举妄动,回来同我商量了再行定夺。”
柯叶郑重点头,道:“千金也要谨慎些。小的知道您原本是个慎重的,率性行事,偶一为之,也就罢了,如今情况毕竟又不同。”
“我晓得,叫你操心了。”
柯叶道:“不过小的分内之事。千金,您自己的打算,如今想过了吗?可要叫小的为您参谋参谋?”
姜满垂了垂目,轻道:“嫁人之事,大仇得报之前,我暂且不会考虑,你无须再提。至于园子里这边,要务,还是尽到本分。”
“本分?”
“不错。她沈女史,对我有所图谋,我也该投桃报李。”姜满只觉得胸口闷痛,强笑道,“这些日子你晚上就不用再过来了,自个儿歇了吧。”
她受伤的手轻轻握拳,搁在桌上,声音很轻:“我有大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