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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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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家娘子, 恕我听不懂这话,”孙云别过脸去,“您有什么事问我姐去,小人一个在外跑的, 对园子里的事情, 不太晓得。”

    他的掩饰来得很匆忙, 于事无补。

    风从巨大的姜满心中的空洞刺过,无言里揭露的事实叫她猝不及防, 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

    孙云不过巧合下最易松动的那颗棋子,姜满只是猜想沈问的那份特殊关照兴许不止于她, 连同姜凌在内, 姜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要交给忠心之人去办,方才安得下这颗波澜不定的心。

    她的心为何不安?

    她做贼心虚。

    这贼野蛮地撕裂了姜满,让她淌尽血泪, 让她魄散魂飞。血泊中,有什么不可名状的集结成队啃咬她、吞没她, 叫她痛不欲生——

    是沈问种的蛊。

    是沈问提醒她,她姓甚名谁。

    姜满再度抬头。剧痛似乎只在刹那后就消弭了, 短暂得如同一场幻觉。她的皮囊已从漫长的折磨与煎熬中变了形状, 她太平静、太麻木了,不过眨眼间,姜满认清事实过后,就仿佛被事实蛀成了空。

    她只是木然地望向孙云,淡淡道:“我来找你,必有铁证。这园子你要是还想待,就该懂得避讳才是。

    “井边人来人往, 孙云,你想在女史眼皮子底下谈此事?”

    “我……”孙云顿了顿,“姜家娘子,我实在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桩哪一件啊。”

    “哪一桩哪一件,我心里清楚,你心里更清楚。”姜满道,“我已找到此间来,你戴罪之身,就是咬死不认,难道女史还能再将你轻易发落了吗?”

    姜凌还活着。

    姜满与孙云站得极近,心里却想,男子也不算什么洪水猛兽。她打不过他,可以借力打力,说不过他,可以狐假虎威。天时、地利、人和,最要紧的,是人和;然而没有天时,什么样的生机都只能在绝望中泯灭,劣势早已撕开姜满的后背,强者恒强,沈问不过把她当个四方天里被她的忠心重重包围的羸弱的玩意儿,闲来时逗一逗,好像把翠鸟蒙在鼓中。

    地利、人和,都是她的。再慢一步,天机也倒向她,这是沈女史的牢城。

    而今时辰却短暂地成了姜满的拥趸。即使这对面是一头洪水猛兽,即使她要踏入刀山火海……

    她也要闯进去,把姜凌救出来。

    兵不厌诈。

    她可不是什么毛羽光鲜的翠鸟。

    姜满同柯叶相视一眼,随孙云走到屋中。

    许是有一层裙带、又颇得沈问信赖的缘故,孙云并不如一般年轻小厮那样住大通铺。此处虽有两张床,地方倒也宽敞,尚且容得下一张方桌、两对花瓶。

    姜满出奇冷静,看了他一眼,自行拾着条凳坐了,轻道:“你房门敞开,是怕别人以为你吃了我——还是怕我吃了你?”

    孙云噎了口气,嘴角嗫嚅着,想要说什么,终究不曾说出来,到底还是在姜满的注视下轻手轻脚关上了门,只离她们离得很远,几乎是靠墙根站着。

    直到他回过神来,复又整理衣衫,姜满才慢条斯理地将书信俱都拿出来,像点交子那般迅速过了一遍,瞥过他,慢慢抽出一张纸,拍在桌上。

    柯叶目不斜视,就在姜满旁边。她今日也镇定过人,不知是如姜满这般被抽空了,还是尚处云里雾里之中。

    虽只有余光留意到柯叶的身影,姜满还是略安定了些,她是势单力薄,却不是孤军奋战。只柯叶这身直裰与幞头,难免叫人觉得陌生,她恍惚想起大内来的贵人,左右有女官伴侍的瑞国公主,公主的调侃、公主向沈问要人,她想起沈问的不动声色,想到沈问间或试着在她身上寻找、又屡屡得逞的东西。

    她给沈问提供了一份来历不明的安全吗?

    她是沈问的战利品。

    姜满轻轻握拳。她的麻木在某种饲养与怀柔中恢复消失了,于是终于找回来源于己身的力量。

    “这些是你经手的吗?”姜满开口。

    孙云朝桌上看了一眼,闭口不言。

    姜满拿起姜凌的家书,瞥了瞥他,仍很平静:“这一张书信,我知道,是你经手的——你也不要急着摇头,扮作一问三不知,我不用你答。妾身只是好奇,这纸上字迹如此亲切,宛如家兄亲笔……

    “究竟谁有这般本事,”她复又看了他一眼,才道,“是我兄弟彼时自个儿写的,还是有人代劳——比如,思久姑娘?”

    “姜家娘子——”孙云似乎一开口就后悔了,嘴不自觉瘪了瘪,支吾道,“这、这话乱说不得。您看,小的同您也不过打了几回照面,如今勉强认得人,哪里会知道您兄弟的事?”

    “勉强认得人?你我在格物轩初次碰面,我话都不曾开口说一句,你已知道我是谁了。是你未卜先知,还是其中有鬼,换作你是我,又当如何思量?”姜满两指按在纸上,“我也不同你卖关子。这纸何处来、信函何人所书、你如今为何被困在园内,我若一件都不清楚,为何会找上你?

    “今日来寻了你,只求一句话。”姜满睫毛轻动,“我兄弟,如今是死是活?”

    话音刚落,孙云又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姜满偏过头看向柯叶,她也神情有异。此间事孙云决计是知情的,只怕如今姜凌仍落在沈问手中,既为谋财,留他一条命,想来是有顾忌。

    姜满如今也还活着。她是压根就看不上她,不把她当作威胁,还是待价而沽?眉头不自觉便蹙了起来,姜满一顿,从分辨中逃开了。

    孙云轻易不开口,连话也不接,想来是有人交待过。他能知道多少?

    前后因果,沈问作为主家,应当不会同他说得多么清楚,但他又在最开始就知晓姜满是谁——他知道沈问谋害之事吗?对于姜满的情况,他又听闻了几分?

    “你并不怕我。”姜满翻动书信,听纸张作响,她心里越乱、越急,说话就越轻、越慢,“只是你却该多想一想,你为何不去怕我。”

    她不动声色留意着孙云的动静,却只垂目,整理蜷起的书信边角:“这事闹到女史那里,你我两败俱伤。我看你是个听得进去话的,因而首先来寻你,没去寻别的什么人。我若找了别人,无功而返,那人还大着嘴巴将事情给我捅出去了……你说会怎么样?”

    孙云像个无头苍蝇:“姜家娘子……”

    到底只是个年轻小厮,虽说走南闯北,姜满长他一岁,却能压过他。

    除却孙云以外,她根本无从击破:姜满所能想到最温和的也不过就是思久了,然而思久只是性情活泼些,论心思,怕也是个心细如发的。姜满若去问她,行动再隐晦,兴许也只能功败垂成,不过弹指间,沈问就又掌握她的一切,在笼中逗她,仿佛她是什么好斗的促织,仿佛她是脆弱的鸟雀。

    生死只在她转念之间。

    “我所要的并不多。今日坦诚相告,就是为了免去你心头的担忧。孙云,妾身求的只是这一条消息,你也无须顾忌别的,这屋子里的话,出了房门,就当从没有来过这世上,我也不会供出你。”姜满在纸上点了点,“我兄弟冬月被擒,腊月还在往外写信。养几日再杀,那是牲畜的道理,不是人的道理。

    “如今是好言好语同你说,你若不愿卖妾身这个面子,”姜满含笑,“只怕事情,难免变得不体面。”

    她问的根本不是生死。只甫入院问话后那一眼,姜满就知道姜凌还活着:若人死了,孙云不会是那种表情;若人死了,他此后的回避、暴露出的种种破绽,便也失去了根源。

    笃定姜凌已死、大功告成的表情,姜满曾在姜二爷的脸上看到过。那一抹恶意,她永生不能忘怀。

    姜满问的是沈问。

    问如今她是否还拿着这个人,是她代为消灾,还是她从中作梗,迫使一家人阴阳相隔,虽苟活不能相见。

    她还残留了一丝善念。

    一丝善念,想渡沈问回头。

    孙云抱臂,默默看向她。说来他人高马大,因稚气未脱,竟难以叫人生出惧怕的念头,此刻看过来,也只令姜满认清自己在对他为难。

    姜满道:“此事你知我知,女史不会知情。”

    “您会加害女史吗?”孙云嘴角微动。

    姜满一怔,不禁笑了,柔声道:“妾身怎么会害她呢?妾身心怀感激还来不及。”

    孙云瞥了瞥她,前言不搭后语:“女史可不曾为难过您,姜家娘子,行事前掂量掂量,谁都有说不出的苦衷。”

    姜满抬头:“你知道我的苦衷吗?”

    孙云沉默片刻,没再说话,只望着她——姜满的呼吸不由止住了。

    却见他下巴点地,缓慢点了点首。

    生的气息一下子涌进来。

    姜满险些呛住,血脉忽又复苏流动,她不动声色掩饰过去,只是深深吐息。这窒息不知持续了有多久,她的脑海里藏了一股力,生猛地打破僵局,叫她挣脱出来。姜满一张书信、一张书信地点着,复又叠好,看着是有条不紊,实际则失魂落魄。

    将信放入怀中时她才回过神来,从素面荷包内取出两块银饼往旁边一递,慢慢起身。到底是自幼陪在左右的人,柯叶随即便有所反应,拿着钱到了孙云面前。

    姜满道:“你设法将这银子还我。我应了你的事,不会更变。”

    孙云愣了愣,接过来,神情仍很慌乱。

    姜满闭眼,道:“这是善后的处置。至于你是去吃酒了还是赌钱了,为何找我借钱,你自己想。”

    “哦——”孙云恍然大悟,“多谢姜家娘子。”

    “谢什么?”姜满回头,连她自己也好奇得很,“都是相互关照的事,彼此彼此。”

    ——事到如今,她怎么笑得出来?

    一直到出了院子,柯叶都始终扶着她。姜满只觉得此前失踪的鲜血俱都回来了,烫得她难以呼吸,非要将痛与恨俱都发泄掉才肯罢休——日晷一寸一寸往后偏移,她即便学不会冷却,如今也要学着冷却。

    还不是时候。

    姜满抬起头,不再要她扶,吩咐道:“你先将衣裳换了,吃过饭,即刻回问取斋,与我对一对情况。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只是能早一日就要早一日,为今之计,还在于打消怀疑。”

    “千金今日已做得极好了,”柯叶压低声音,神情仍很担忧,“小的送您回去,先行歇息,可好?”

    姜满摇摇头:“沈女史很快就会回来,单凭那两个银子只怕哄不过去。孙云是个直肠子,一心向着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我供了。今天,动静太甚,又惊动许多人,我的行踪,她那里很清楚……”

    “千金。”柯叶握了她的手,望着她,笃定道,“您今日已做得极好了。”

    姜满垂了垂目。

    “好赖不过一条命,总归是千金与小的主仆两个人在一块儿,您冰雪聪明,定能想出高招,只要是千金吩咐,小的一定将事情办妥。”柯叶躬着身子仰起头,寻到她的眼睛,才说,“我先送您回去吧?”

    姜满略有触动,顿了顿,仍道:“不了,你先换衣裳,大局为重。我并无大碍,自己一人就可以。”

    柯叶闻言,不再坚持,便福了福,道:“千金当心脚下。小的随后就来。”

    姜满微微点首,往南院去。

    一路上,因独自行走,她空洞的皮囊渐渐也灌入了草木,只是聊充人形。麻木早已退去,双腿的气与力,是凝固了的她的血与泪:然而血液早就恢复奔涌,一遍、一遍,淌过她的心头。

    姜满心头存过沈问的一颦一笑,而今,她要把这些都碾碎,将沈问的名姓融入她的骨血。

    就是以卵击石,有朝一日,姜满也要叫她挫骨扬灰。

    沈问留着她,必有用处。她对她那般费心——是啊,她对她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

    这是什么天潢贵胄居高临下的恶意吗?杀了她的父亲,囚禁她的兄长,叫她资不抵债、叫她家破人亡,将人逼入绝境,再救人于水火?这天下还不够宽阔,沈问却要侵占她这一隅,玩弄她,如同玩弄一只虫蚁?

    姜满提了围布,将镜子遮了。

    她图的是这副皮囊,沈问亲口告诉过她。

    正因着这一副无用的东西,沈问做了她的主家、她的恩人……姜满咬紧牙关。

    她的牙齿,能伤害她几分?

    她眼中遍布的恨意,可否吹毛断发?

    桌上还躺着沈问爱用的团扇。姜满瞥过去,不由揪住心口,好像连皮肉也在丝帛下被生擒,她内里迭荡一种陌生的痛,叫她不去恨她,而是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无能。

    恨自己愚蠢、软弱、莽撞、天真,恨她一颗心交付天底下最不该交付的人,恨她辨不清黑白,奴颜婢膝,倾慕她的仇人。

    扇柄还挂着打络子用的丝线,刚起了个头。昨夜的思绪侵袭而来,姜满望向一旁的剪刀,心血如滴。

    房门忽响。

    “我原以为没有了,不想却在张常在那里看到几个——”

    姜满转过头。

    沈问捧了三个贡橘抱在臂弯中,自说自话就闯入她的屋檐,口中还道:“这是最后的橘子了,再要想吃,只能等到入秋……”

    两人对视。已荒芜了的姜满的皮囊,忽又死而复生,她的骨肉滋养她以深仇,要她同沈问算一笔血账。

    好一个不速之客……

    姜满攥住手中物什。

    真想一剪子捅到她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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