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析本分
窄窄一间船舱, 有清冷的香气你争我夺。
如今充斥的,是沈问的佩帷,还是宫观里的余香?
姜满无心分神。
这两句话几乎要了她的命。姜满只是后悔起自己的冒失来,但若真有重来的机会, 她的莽撞只怕无从改进。
沈问此言触及了姜满的命脉, 她无法印证自己的效用, 至少能说明有用之处。
至于她的有用之处,却是沈问钦点过了的。姜满不怕她反悔, 只恨自己脸皮薄了些,到底不能反客为主。
沈问眼中重重叠叠的雾气只瞬间就又回归原位, 方才那个刹那已然失去影踪。姜满知道不是错觉, 但那感觉就像一卷已然合上的书,仅凭她单薄的话语、难以为继的勇气,无法再度翻阅,也就不能翻越沈问设下的纵横沟壑。
——是沈问吗?
兴许只是西湖吧。姜满想。
沈问的嘴唇先于眼神而动。却听她添了几分笑意, 道:“将你养在身边,自不是叫你给我添堵。你虽无用, 到底动人,因而也就有用了。”
姜满微怔, 垂了首:“多谢女史赏识。”
她说她动人。
这样的话, 虽很含蓄,姜满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打动的,自是眼前之人。
“我还以为你要自谦两句。”沈问退出去,笑意未减,目光轻得好像一尺鹅毛,只是掠过了姜满,朝船头看去。
姜满的视线不曾转移, 只道:“女史亲口夸奖过的东西,妾身若自轻了,岂不是与那瞎了眼的无异?”
“世上聪明人少,不识抬举的人多。谦虚太过,旁人反而将你当个轻贱的,多少人物因此蒙尘?”沈问的眉毛轻轻抬了抬,“要成事,须得先知长短。懂得扬长避短的人,就连自谦也可当个成全自己的手段。你倒也就这点好,自家的酒,好喝便是好喝,几分颜色,漂亮就是漂亮。”
因侧着身子,迎光下,她的眉峰更明显了,让人想起溪边抬头可见的夏日的青山。若顺着纹理抚摸,想来会是毛茸茸的,像触碰一小段绒毛。
可若反其道而行之,恐怕就像拿手梳一段尚且敛了锋芒的杂草。
会将人勒到死地、再一寸一寸割进皮肉之中的,深耕于人世的杂草。
姜满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目光在沈问指间流连,终是往上一抬,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沈问的心思,道:“女史待妾身,自是好意的。那雪溪酒虽然一时不能进献,却不知女史对消酒,存了几分怜惜?”
沈问的神情一下子锐利起来,眼睛眯着,却是含了笑:“你好大胆。”
她虽然在笑,又比平素淡漠神色,更叫人胆寒。
姜满没敢躲,舱室太窄,她也没有借故起身行礼的余地。姜满一双手藏在暗处,手指搅在一起,只是故作镇定:“欲知长短,总要对分寸有个定数。而今寄人篱下,所谓分寸,自不在我。”
故作镇定,也无法推测沈问究竟看透了她几重。
沈问看了她一会儿:“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是。”姜满垂下目,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沈问道:“你说你是我亲口夸过的东西,这话不对。”
姜满一顿,仍是低眉顺眼。
“我这人讨厌赌咒发誓,讨厌口无遮拦,说到底,这讨厌的,便是夸大其词。”沈问的口吻向来很笃定,这种时候,话语背后更隐含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好像她所说的就是事实——好像只要话经由她说出了口,必有应验的一日。
“抬头。”她命令道。
姜满根本是无从违抗。
沈问的目光追过来:“你对自己的长短好歹也该有个数,我说你貌美,不过陈述于事实。我知道,你姜消酒是个重视德才的,但一副好皮囊能额外谋得多少好处,你心里当真没有过计较吗?”
姜满不自觉地躲了躲,但沈问命令在前,她便是不敢看她,也要看她。姜满道:“一般糕点,盒装与纸包的,价钱尚且不同,何况是人。妾身想来,能卖出个高价,总不是坏事。”
“这便是你错的第二处。”沈问睫毛轻轻扇动,目光短暂地落到了桌面上,像是已猜中了姜满纠结的十指,忽然又抬头,“你我之间所牵连的不过一纸佣赁、数张欠条,我要真将你当个物件随意估价,你去衙门告我,那堂上坐着的尚且不敢向我偏私。插标卖首,是不得已;自甘比拟为一般财物,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姜满没答话。
她拿那种谈论物件品相的语气点评自己,可就是昨日的事。
这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姜满再是健忘,忘了具体的语句,却不会忘了她的态度,她的神情,她的居高临下。
敛去自己所思所感已是姜满的极限,但若要在这等折辱之上,再说些奴颜婢膝的违心之语,她似乎还办不到。
“年前吴游送来一批书,其中有本叫作《同愤录》的,得来得很辗转,内容也有趣。”沈问的眼神仅在她眼中轻轻一点,像水鸟掠过平静的湖面,涟漪渐渐波及到了岸边,“但你还是不要读的好。”
姜满犹豫着问:“不知这书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靖康耻。”沈问面容几无波澜。
姜满心内如受鼓擂。
“按我朝刑统,卖妻鬻女乃是触犯律法之事,典妻者,妻子可以与之和离再嫁,若是略卖妻女,少说也要徒刑三年。你可曾想过,为何在那赤贫之家,这样的事却屡禁不止?”
姜家只雇有中人作保的良家,这为人略买、为奴为婢的,对姜满来说十分陌生,远得就像是书上的事。她顿了顿,道:“依妾身猜想,是不得已的缘故。”
沈问摇摇头:“是官家带头典妻鬻女的缘故。”
她这一句话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船上连同船夫四个虽都是自己人,可如今小舟到底行在湖上,稍不留神,恐就被谁听了去。
姜满极为讶异,正要劝阻于沈问,那人已再度开口:“据此书所言,当年为赔偿金军,以宗室妻女抵债,帝姬每口折合黄金万两,寻常良家女,也可换千两白银。照此计算,雇佣你却来得很便宜,区区两百贯就打发了,你说,这是何缘故?”
姜满微怔,垂了目:“卖与金人,何其屈辱,公主千金之躯,民女良家生人,插了草标,不过是羞辱于我大宋,价值自不能与如今相比。”
“她们在金人眼中只是个以‘口’计数的玩意儿,而你,到底是不同的。”沈问看着她,冷暖莫辨,“你在我这儿,半是质子,半是为我分忧。她们……”
沈问罕有地对彼此心照不宣的后半句保持了沉默。
却听她又道:“这书中有个妃嫔,我敬重两分。受辱之际,随侍劝说她死节,她不从,那金国人强迫于她,她仍不从,自辩的话虽只见诸于一册孤本,如今看来,却仍是掷地有声,可见世间真义,总是颠扑不破。
“这妃子问那金军为首者,卖她的是谁,哪里有权为她做主,得钱者是谁,凭什么能拿她来劳军?”沈问看过来,“一个嫁入皇室的失国之女,尚且认为只有她自己才能定自己的前途与生死,何况你一个限期受雇的良家?你是我的身边人,怎敢如此自轻自贱?”
姜满听了,心中有所震动,但她与沈问想法不同,只觉得这妃子未免天真了些,当即道:“回女史的话,那典妻之人,出借妻子三五年,往往又依照所出几何、男女来增减酬金。妾身以为,买卖猪羊也就不过如此,那被典出的妻子,当真不是个生畜般的物件吗?”
沈问看着她:“在于她如何看她自己。战乱之时无法可依只能听命于强权,如今大抵和平,她若不愿意,可去求助乡绅、可到衙门状告;她若自甘如此,即便不是‘东西’,也成了个‘东西’。”
“敢问一句,”姜满抬头,“那位发问控诉的娘娘,下场如何?”
沈问眼中闪过讶异之色:“我想不会善终。”
姜满道:“妾身言尽于此。”
沈问看着她,忽地一笑:“你若只当自己是个玩意儿,怎敢用这样口气同我说话?不怕我将你扔湖里?”
“自是听女史的意思。”姜满垂了目,“若是触怒了女史,妾身这便沉湖谢罪。”
话毕,却没有半分起身跳湖的兆头。
沈问一贯的慵懒不见了,眼中神采四溢,坐直了身子:“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这是君臣之道,并非主与物的关系。我是你的主家不假,但既不敢僭越自比为君,也不会视你为一件死物。倒不是你了不起,姜消酒——是我不愿意。”
这最后一句看似傲慢,却是变相认同了姜满此前所说。她战战兢兢,又有种难以捉摸的雀跃在心头涌动,接道:“女史教训的是。可见居下者得以自主,乃是为上者施政宽厚的缘故。”
“错。”沈问睨着她,“是上位者大权在握的缘故。”
姜满一怔。
“你可知道‘不忠当死’是谁说的?”
“妾身不知。”
“这是张仪所言。”沈问眸中有神,唇边含笑,“张仪生在魏国,为秦国奔波半生,最终又回到故土。古人已矣,真心无可追忆,但他所求是很明了的,为了自身目的,讲出口的尽管是真理,这真理之前,却存在他的选择。若真将自己视作一君、一国之臣,他张仪的人生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不知你为何自比一干死物,你与那自甘典卖的愚妻,也扯不上什么关联。”沈问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又不是你的夫。”
姜满只觉得热意已攀上她的耳根,悄声道:“妾身只想做好这个身边人。”
抬起眼,却见沈问脸上有了刹那的光,似有顿悟,轻道:“你并非不知自己长短,而是觉得职责不清,到如今,竟无法发挥所长吗?”
姜满羞赧不已,略点点头。
沈问含笑:“我倒小瞧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