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病例
傅应飞迈动脚步,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好像……是我妈……来接机了。”
站在闸机口的女人对着傅应飞的脸欲言又止, 她上前一步,但看着站在一起的少年们最终什么都没说, 又退到面慈目善的英俊男人身边。
傅应飞推着行李箱往前走了一步。
谢卫国当即道:“有家长来接的跟家长走,没家长接的跟我回训练营,我们放一周假,放假期间也不要胡吃海塞耽误训练啊。”
“好嘞,教练再见!”
少年们顿时四散开,陈明昊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推着箱子就冲过去, 爽朗的笑声充斥了整个出口。
出了闸机, 许鹤看了看手机,“我爸说派了司机来接,你……”
傅应飞把行李箱推到许鹤身边, “我去看看。”
“哦。”许鹤愣了愣,扶住行李箱的握把, “去吧。”
少年搭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指纤长有力, 手臂侧边的青筋在放松的状态下也极有存在感, 这是体脂率低的表现。
傅应飞看了一会而, 攥了攥拳, 转头走向多年未见的母亲,试探着叫了一声, “妈?”
“嗯。”纤弱的女人应了一声, 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伸手想触碰傅应飞的手臂, 最终在碰到的前一刻垂下了手指。
傅应飞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他松了口气,看向母亲身边的男人,“陈明叔。”
陈明是个律师,如今已经开了自己的律所,他带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头发剃得十分体面,用了些定型喷雾固定,看上去为人正气,精神奕奕。
傅应飞叫过了人,就直直站在两位长辈面前等他们开口。
宋飞兰先憋不住了,“你要不要跟我们回家住几天?”
她一边说,一边瞥向被傅应飞放在许鹤那儿的行李。
傅应飞蹙了下眉,“现在?”
太突然了。
“我们来……是想告诉你,你妈妈用了快十年,都没能拿到抚养权……”陈明推了一下金丝镜框,继续道,“关于抚养权,孩子的意见比较重要,她曾经回那个地方找你,但是又被你爸打了一顿,她太想你了,你能过来陪陪她吗?”
傅应飞闭上眼,他直觉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想不太明白。
宋飞兰不愿意这种事情被说给孩子听,轻轻推了陈明一把,咬着牙,颤声道:“你陈叔叔现在有门路打这个官司了,你爸最近去了精神病医院看了病,确诊了也开了药,如果有他的病例,我就能抚养你……我们就能一起生活了。”
傅应飞垂着眸子,遮住眼睛里的情绪。
他了解过了,当年父亲的状况足以被认定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只要负责母亲一方的陈明律师在法庭上开口,他就可以跟宋飞兰离开,但陈明当时没有说,而母亲没有跟随出庭。
相当于整件事情都是陈明处理的,他的母亲只能从陈明手中获得所有进展。
母亲说“现在”有门路打这个官司了,代表着她并不知道法庭上的所有情况,以为以前是她“被迫”放弃了抚养权,殊不知她是被蒙在鼓里,实则主动放弃了抚养权。
她被陈明骗了。
傅应飞紧紧握住拳,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去看道貌岸然的陈明。
他不在乎跟着谁过,也早就过了需要依靠家长的年龄,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但这不代表着他会原谅欺骗自己母亲的人。
宋飞兰见他不出声,便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他是不是打你了?你跟我们去胡建,到了那儿,避开你爸,你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的,我听说国少队的集训营在胡建,你在那边也可以练。”
傅应飞心里没有涌
上哪怕一丁点憧憬,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许鹤好像站累了,此时靠在闸机口边上的栏杆上,用从国外带回来的mini排球钥匙扣逗凑到他身边的小朋友玩,笑的很开心。
他离开蓝京之后就很难再见到许鹤了。
许鹤很会讨人喜欢,会很快有新的朋友,带别人回家吃饭,然后逐渐忘记还有一个叫傅应飞的。
朋友会被抢走产生的恐慌一瞬间窜上脊背。
傅应飞当即拒绝:“不用了,妈,胡建的集训营只是预备营,我是正式队员,不可能不跟着队友一起训练。”
他下意识地没提自己不想离唯一的朋友太远。
宋飞兰全然没想到儿子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她捂住嘴,无声落下泪来,“你是不是怪妈妈当初没带你走?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傅应飞感觉被人卡住了脖子,有点窒息。
他从来没有责怪过自己的母亲,不仅没有责怪,倒不如说他觉得母亲离开了傅建国之后开始新的人生非常好。
记忆中的母亲烫着一头漂亮的棕色卷发,抱他的时候会翘起一缕勾在脖颈上,会带着自信的笑容跟小姐妹去逛街,而不是现在这样,明明有着幸福的家庭和成功的丈夫,但看上去却很落魄,甚至有点畏畏缩缩。
“妈,我没有怪过你,我这种人,无论在哪里过都一样。”傅应飞实事求是,他看了一眼陈明,“陈叔……”
陈明当初根本不想带着他一起生活。
这很正常,正常人都想和妻子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不想让前夫的孩子到身边来膈应人,毕竟傅建国和宋飞兰只是离婚了,并不是死了。
但陈明在多年后怂恿他母亲宋飞兰前来争夺抚养权,前后行为不一致,明显心怀不轨。
陈明是怎么知道傅建国正在精神病医院看病的?这事情连他都不知道。
陈明在整件事里起到了什么作用?
再往深里想,以前他妈妈来争夺抚养权没有成功,真的只是因为又碰上爸爸发酒疯了吗?
一瞬间,数条疑问窜进脑海。
傅应飞侧头避开母亲和陈明的眼神,强迫自己盯着地面,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道:“妈,我爸好歹也养了我8年多,他是疯了一点,但也努力把我养大了。你和陈叔叔结婚这么多年,早就稳定了,现在把我弄回去,比再生一个还不值。”
这话让宋飞兰瞪大双眼,“你说什么?你怎么能……”
傅应飞逼着自己往下说,他直觉这次的事情或许对父亲和母亲都没好处,他得想想办法,“您还有陈叔,我爸只有我了。”
“傅应飞!”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的喊声从闸机不远处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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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鹤被这个熟悉的声音一惊。
抬头一看,来的人竟然是傅建国!
傅建国那天在家里操着棍子打人的凶恶场面令人刻骨铭心,许鹤当即将手中的挂坠往小朋友手里一塞,抬脚就要过去。
看到傅建国身上的装束时又停住了脚步。
毫不夸张地说,傅应飞他爸收拾起来绝对算是一个雅痞的斯文败类。
他穿着一身休闲西装,脚上是锃亮的鳄鱼纹棕皮鞋,常年不剪的头发也打理过了,在后脑勺扎了一个揪揪,乍一看还挺像那种搞艺术的中年艺术家。
这人现在看上去很清醒,一点都不像要发疯,毕竟他当初发疯的时候连人都不认得。
许鹤往后挪了几步,静观其变。
“陈明,你来干什么?”傅建国挡在傅应飞和陈明之间,反手将傅应飞往许鹤身边推,“让小鹤看行李算怎么回事?过去。”
傅应飞低头看向抵在手臂上的大手,这只平常握着棍棒打他
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
父亲好像只是表面体面。
他又想到那些伴随着棍棒的咒骂——陈明,抢走我老婆还想抢走我儿子?
傅应飞隐约意识到父亲好像在害怕他离开。怕极了,又像不敢说。
宋飞兰看向傅应飞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恳求,傅应飞转身的动作顿了顿,但想到她说的“确诊病例”,顺着傅建国的推力走到了许鹤身边。
许鹤沉默着从包里掏出最后两个能量果冻,分给他一个。
傅应飞一声不吭地拧开,怼到嘴里,一口嗦了大半。
许鹤:……
他把自己没开动的也递给傅应飞,“都给你。”
傅应飞:“谢谢。”
他接过,吃得眼眶发红。
许鹤等他吃果冻的时候看向面对面对峙的成年人,注意到傅建国背在身后的手有点发颤。
“许鹤。”傅应飞将两个被吸干了的果冻袋子捏在手里,“我妈说我爸去精神病院看病了,你觉得是真的吗?”
“应该是。”许鹤了然,“你爸爸的手在抖,应该就是吃-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
傅应飞吸了口气,“还好我没答应。”
“什么?”
傅应飞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岔开话,“我知道我爸以前为什么不愿意治病了。”
许鹤:“为什么?”
“他是画家,以前还想要拿笔,精神类药物有依赖性,一吃就停不下来,他估计听说了手抖这个副作用,所以才不想吃。而且,老一辈总觉得心理医生什么的都是骗钱的东西,我们家以前又穷,最近才好起来。”傅应飞把垃圾放到塑料袋里扎好,“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又愿意吃了。”
傅应飞今天的话格外多,许鹤静静地听着。
“我感觉我妈被陈明骗了。”
傅应飞攥着垃圾袋整理语言,“她想要我的抚养权,陈明让她暗示我去偷我爸的病例,但陈明应该是最不想让我妈拿到我抚养权的人,如果他一开始就想要,按照他打官司的能力,我现在应该已经在我妈手里了。”
傅应飞只是情商低不会说话,智商一点不含糊。
许鹤思忖几秒,刚想好怎么委婉地提出帮助,就听傅应飞道:“这一次的奖金很多,我打算用一半给我爸换个好点的精神病院,然后用四分之一请人查一查这件事。”
许鹤觉得“给爸爸换一个好点的精神病院”这话有点怪,但很快就被傅应飞的魄力折服。
这行动力,怪不得上辈子最后能站那么高。
傅应飞沉默一瞬,想到自己一听到要换地方,立刻想到许鹤会交新朋友的想法,一时间有点不自在,他想问点什么确认一下他和许鹤的挚友关系,但一时间又问不出口。
憋了半天,终于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你之前说要给陈明昊做雪糕?你会做吗?”
“我回去学。”许鹤站累了,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你要吃吗?我多做点?”
“我和你一起做,到时候带到队伍里冰好。”傅应飞为数不多的情商极速运转,“你最近和陈明昊的关系好像越来越好了。”
许鹤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还行吧?”
傅应飞试探不出什么来,他又想到问物理题时许鹤说的话,干脆不装了,磕磕巴巴地问:“我是、你、你最好的朋友吗?”
许鹤嗯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缓缓瞪大双眼。
傅应飞竟然会问这种话!
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他竟然会直抒胸臆!
不,仔细想想,拐弯抹角对傅应飞来说也许更难。
所以前一句问他和陈明昊关系的话是想拐弯抹角?
许鹤简直想要海豹鼓掌。
他感觉自己的“傅应飞情商提升计划”前进了一大步!
许鹤叹为观止,伸手拍了拍傅应飞的手臂,“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兄弟!我们要一起征战奥运的。”
傅应飞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把手里扎起来的垃圾袋“啪”地一下攥破了。
许鹤:……
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两人在这边说完,那边的大人也聊完了,傅建国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傅应飞面前,不太自在地伸手抚弄了一下衣襟,“我不知道你妈会来,他是不是跟你说想让你跟她过?你……你怎么想的?爸爸已经戒烟戒酒了,牌也不打了……也……在治病。”
傅建国没好意思说自己是精神病,怕在儿子朋友面前落了儿子的面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傅应飞的眼睛。
许鹤悄悄往边上挪了一步,再挪了一步,空出了一点私人空间给他们父子。
“我不跟她。”傅应飞用平平无奇的声调陈述。
傅建国松了口气,“她是不是跟你说爸爸去看病的事了?”
“嗯。”傅应飞应完问,“你哪儿来的钱看病?”
“爸爸没赌牌,就是……卖了以前的画,凑了点钱看病。”傅建国冷静的时候愧疚的不敢看傅应飞,他搓了搓手臂,看向边上的许鹤和看到救星似的,“啊……这是小鹤吧?都长这么大了啊,叔叔以前还抱过你呢。”
台词贫瘠的活像过年来串门的亲戚。
许鹤不忍直视,“傅叔叔好,我……”
“爸。”傅应飞截断许鹤的话。
“诶诶诶!”傅建国连声答应,又转头满含希冀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傅应飞问:“你为什么突然想看病?是知道我妈要来?”
傅建国扣了扣自己的袖扣,“你们谢教练做背调的时候来家访,跟我说了运动员家属这边的问题,我要是不清不楚的,也会影响你的前途。他劝我去看医生,告诉我吃药伤手的事情也可以帮我约国家队的复健教练。”
他顿了顿,“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
傅应飞打断,公事公办地说:“我已经有钱了,我给您换个好点的精神病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