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他伸手, 轻柔和缓地摸了摸扶欢的发。今日扶欢没有挽发,披散着一头青丝,只在发尾末端有绸带松松地系起来。所以她能感受到慕卿的掌心落在发上的温度, 他手的温度其实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凉的。
慕卿扶过她那么多次,扶欢知晓他的体温都是偏低的,有时候她想, 慕卿是不是冰做的。但是人怎么可能会是冰呢。
但现在,他是温暖的。那温度在发上,慢慢地沁入其中, 是大雨滂沱里的一盏烛火。
“令殿下不开心的事,就是不对的事。”
慕卿没有一触及离, 他轻柔地一下一下抚着扶欢的发,像是在抚慰。
“做臣下的, 最重要的是为主上分忧。”慕卿的手停下来, 缓缓地滑到扶欢的鬓边。
“殿下,将此事交由臣来办如何。”慕卿的尾调稍稍压了下来, 低哑缓和,像此时缠绵的雨雾,“臣愿为殿下分忧。”
那雨声太绵密了,绵密得仿佛将扶欢全都缠绕住一样。她垂下了头, 将那发尖若有似无地碰到慕卿衣上, 仿佛就像一个拥抱一样。
慕卿说的话, 即便只是安慰她, 她也相信的。
所以现在,她忽然生出了一股无畏的勇气。
“你帮帮我。”扶欢伸手,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袖摆, 她又微不可闻地道,“慕卿,你帮帮我。”
他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仿佛紧了一下,苍白皮肉下的青筋隐隐突现,那颜色同伞上青竹,雨中荷叶一般无二。
“臣帮殿下。”慕卿叹息着道,他的另一只手终于环住扶欢的肩,慢慢落到扶欢背上,那是一个拥抱。
“臣永远会保护殿下。”
他的眼落在扶欢身后,摆在案几上的团扇,多宝阁上的梅瓶,还有远去的人影。
“殿下不要难过。”
那声音是真正落在耳边,呵着发尾,缱绻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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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深自皇帝的书房走出,即便走出去了,身上仿佛还沾染了沉香的味道,举手抬足都有那股沉到苦涩的味道。以往面见皇帝时还不觉得,现在在皇帝的住处,那沉香的味道好像越来越浓了。
行宫的太监早已撑起纸伞,点头哈腰地请梁深走下。走进雨幕里,水汽如影随形,即便没淋到雨,衣衫也仿佛变得潮湿起来。
走过南苑门,在往前穿过一道长长的甬道,左转过去,便能走出行宫。这几日,梁深每日都来行宫,这些道路自然而然熟稔于心。
但今次,应是近几月来最后一次了。
梁深顿住脚步,回头看去,红墙绿瓦,青石廊道在雨雾中都泛着白青的颜色。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问那撑伞的太监。
“那边就是‘江汀丝露’罢。”
太监朝着那方向看了看,而后道:“公子所言极是,那边是‘江汀丝露’,也是柔德长公主所住宫苑。”最后一句话他本不用加,但是对着梁深,他就自作主张加了上去。
梁深望着雨幕中连颜色都变得浅淡的红墙,突然转身朝那走去。撑伞的太监乍然未反应过来,一时竟没跟上,让那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了梁深身上。他急急跟上后匆忙告罪,梁深没有多加言语,只是径直朝前走去。
他本就身高腿长,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现在走得快了一些,撑伞的太监几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几乎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梁公子。”太监喘着气道,“您是要去见面长公主殿下吗?”
听到太监的话,梁深的脚步慢下来,太监终于不必小跑着往前,喘匀了气。
那位清贵的公子看着越来越近的红墙,宫殿上的青瓦也在迷蒙的水汽中显出模糊的轮廓。他道:“不是面见,是想见一见殿下。”
太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或许“江汀丝露”离行宫中唯一的湖泊不远,这儿显得更潮湿一点,水汽四面八方地侵入其中。梁深忽而问道:“殿下喜欢雨天吗?”
太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怔了怔,而后拿捏着不确定的语气道:“殿下的喜好,我等奴婢并不知晓。”
梁深没有在意,他放慢了脚步,往前走着:“我觉得,她应该是喜欢这雨天的。”
雨似乎小了些,打在纸伞上没有了清脆的,仿若滴在耳边的声响。梁深停下了脚步,长公主所居的宫苑就在面前,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那儿有一株高大的垂杨柳,长得比宮墙还要高上许多,垂下来的枝条搭在深红的宮墙上,留下几道褐色的痕迹。
若在初春,想必是满树翠碧,柳絮纷飞。
宫苑的殿门紧紧闭着,隔着雨水和几十步的甬道也能看得分明。梁深没有上前,就隔着甬道,遥望宫门。
太监陪他站了许久,连撑伞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酸,他小心地,叫了一声梁公子。
连绵的宮墙仿佛望不到尽头,一道一道映在他眼,深深的,听不到人声。
他忽地从太监手中拿过纸伞,轻声道:“走吧。”
即便不明所以,随着梁深来的宫人也只能折身回去。
那太监想:梁公子说的来见一见,真的只是来见一见。
足下的青石廊,雨水汇成的涓涓细流在积年累月形成的沟壑里流淌。撑伞太监被抢了手里的差事不能做声,只能往前引路,避免梁深踩中道道积水的沟壑。
要过了甬巷,转身去往行宫外时,梁深握伞的手紧了紧,他好似听到了什么,回身看去。
红墙内紧闭的宫门被拉开,一行人从宮墙内出来,打头的人,穿苍青襕袍,鸾带系腰。他垂眸同送出来的宫人说了些什么,忽而转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和仿佛总停歇不了的雨水,本是看不清的,但梁深觉得他是在看自己。
那个人这些日子他见过多次了,皇帝最宠信的太监,手握大权的司礼监掌印。
他将伞往上抬了抬,作为回应。
在行宫口,梁深却是再遇到了司礼监的太监,那个带着满脸笑意的太监自称是掌印的随堂,他带有太监自有的谄媚,对梁深道:“现下老天爷不给好脸,雨下个不休,听闻现在行宫外的道路更是泥泞。我们掌印听闻梁公子今日要家去,特命奴才选了一匹良马赠予梁公子。”
在他身后,果真有侍从牵着一匹马,观其形貌,确实能当得上良马一名。
梁深看着他身后被雨水打湿的马鬃,声音淡淡:“梁某白衣,如何能当得起掌印看重。”
随堂笑了:“梁公子得陛下青眼,常伴左右,更兼有大才,今岁秋闱,必定榜上有名。”
太监不愧是最能察言观色,最擅奉承的人,单单几句话,就能让人熨帖到心里去。可梁深不是常人,他连面色也没动过一分,还是方才的表情:“公公言重,掌印此番相赠,梁某愧不能受。”
他往宫门外走去,再是没有看那马那人一眼了。
随堂弯着腰,看梁深走出了宫门,牵马的侍从走上来,问道:“公公,这马……该如何是好。”
随堂看着梁深的背影,世家公子,清贵无双,那脊背无论何时都是挺直如玉竹。他脸上那谄媚的笑渐渐冷下来,呵了一声道:“这马他今日不收,来日一定会收。”
“掌印送出去的东西,又有谁是能拒绝的了。”
今夏的雨连绵了数日,终于停下了,雨后的太阳出来得很快,那光一照,潮湿的水汽就散去了许多,宫女们边依扶欢的吩咐,将四处的窗打开,边轻言细语地闲聊。
说是“湖心映月”那处宫室的水上廊道,因为雨下太久的缘故,有几处木桩霉烂了,所幸木桩断裂时没有人在上头,否则说不准还要发生人命。皇帝听闻大为震怒,好似处罚了行宫里几个管事,倒是因此丢了几条人命。
“陛下的脾气……”宫女说到此,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说起了被处决的几个管事,“那些人流了好几日的血,才走的。”
另一个宫女将窗推开,多宝阁上的青釉花瓶里还插、着杜鹃,连日的雨水,连杜鹃的颜色也显得黯淡了。她将花瓶拿到窗前,让杜鹃也见见阳光。
“幸好我们服侍的是殿下。”她感叹道,“殿下仁善。”
起先说话的宫女回头看了看,殿下在院里,现在屋内的都是打扫的宫人。扶欢嫌屋内一连闷了几日,都是浊气,今日太阳一出来,屋内各处都要通风打扫一遍。宫女凑到那侍弄杜鹃的耳边,轻声道:“殿下仁善,督主却不然。”
被太阳晒了一上午,石板上的雨渍消退了七七八八,扶欢叫人支起晒板,将带来的游记话本都晾晒了出去,其实不止有这些,那些之乎者也的文集与诗词,她本想束之高阁,但既然晾晒,还是一视同仁,一并晒了出去。
今日出了太阳,温度也随之高了起来,并不如前几日,像是回到了冬日。
扶欢只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后颈上发丝覆盖的部分隐有潮意。她退回到檐廊下,晴晚手执团扇,为她扇风。
书翻看得久了,纸页并不如一开始拿到手那样洁白如绢,在日光下,也泛上了陈旧的色泽。现在想起那日的事,好似也像这书籍上陈旧泛黄的颜色,已经沾染了很久很久的时日。
女子嫁人,公主出降,扶欢知道,这是必然的事。她那日求着慕卿帮她,说她不想出嫁,或许慕卿会帮她不嫁给梁深,但是今日没有了梁深,明日会不会来一个陈深,王深。
自她喜欢上慕卿那日起,这忧虑便存在了。
皇兄只是那日,帮她揭开来了。
但知道得如此明白,扶欢想起来还是止不住地难过。做了另一个人的妻子,她就不能全心地喜欢慕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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