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圣人庙宇
白相卿拢着广袖,领着谢景行穿过钟灵门,复行数十步,经过郁郁葱葱的野花,便是庄重肃穆的圣人庙。作为儒门纪念先贤的庙宇,上古圣人的塑像都供奉在其中,香火缭绕。
谢景行越瞧越不对,这分明是通往圣人庙的路,问道:“白宗主,我们去哪里?”
白相卿微微一翘唇角,懒洋洋地回答:“圣人庙。”
谢景行脚步一顿,道:“圣人的塑像该不会……”
“啊,我没说吗?家师的塑像也供奉在庙里啊。”白相卿抓了抓凌乱的发,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慢慢地道:“师尊复兴儒道,使得我等道统繁荣昌盛,享万世香火,又有何不可?”
他确认了对方与儒门有渊源,也懒得端起宗主架子,整个人都惫懒下来,松垮的衣领处露出一片苍白的胸膛,如莹莹美玉,格外落拓不羁。
“是在下孤陋寡闻,唐突圣人。”谢景行告罪。
“无妨。”白相卿也不在意,他向来心胸宽阔。
但是谢景行想到要去庙里看自己的塑像,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他坠天之前,也有凡俗世间塑他的像供奉,但是大多都是想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想要祈求当世圣人保佑。而他本人并不夸耀自身功德,圣人祭时,也从不将自己与先代祖师并论。
“从前呢,圣人庙正殿内供奉的是上古圣人,后来师尊叩天门失败,我们师兄弟几个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师尊塑像,受香火供奉。从前都是师尊替咱们几个遮风挡雨,如今总不能委屈了师尊吧。”
白相卿说到此,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显得有几分温柔和缓,他道:“这圣人像旁人是做不来的,最后是游之画的样子,飘凌专门去找的神木雕刻的模样,我上的漆,咱几个也没动大神通,这么敲敲打打,废了不知多少神木,先后耗时五年多才成了。”
“仔细想想,好像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做什么事了,再后来,飘凌与游之就闹翻了,各带了一部分弟子出走,儒宗也就慢慢地空了。”
谢景行一时无话,然后看着白相卿仿佛被世事压着的肩膀,心里长叹
。
白相卿仰头看了看肃穆的圣人庙牌匾,愁绪一敛,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来,小景行,去拜一拜儒门圣人像。”语气却是又熟稔了些。
谢景行随他入了新落成的天问殿,看向圣人像。
他面前的白衣圣人像峨冠博带,面若冠玉,栩栩如生。他右手执儒卷,为教化众生,左手持长剑,要斩尽一切不平。
而谢景行却一眼便认出,这卷名为红尘卷,剑则是山海剑,都是他当年惯用的法宝。
圣人一双眼眸微微低垂,仿佛身在云端,却又心染红尘,悲悯世间。
乍一看去,竟然有他当年七八分神髓,谢景行几乎以为自己未曾坠落天际,还在九霄云海之中徜徉了。
“师尊啊,五十年为期,徒儿又来看你了。”白相卿盘着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肩背微微弓着,仿佛背负重压,他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烈酒,颧骨上有些酒醉的微红。
“这回给你带了个小朋友,说是得了你放在海外仙山的传承,你瞧瞧合不合意,若是喜欢,徒儿就帮你收下了。”
从前白相卿在他门下时,都是温润有礼,性情如水,一举一动都风雅至极,一派君子风范。
如今改换身份面貌再遇故人,谢景行却无端觉得,如今这个焚琴煮鹤,落拓不羁,甚至还很没形象地坐在他塑像前与他唠嗑的白宗主,比起从前总端着一张沉稳持重微笑的二弟子要真实得多。
白相卿又哎了一声,笑着念叨道:“根骨还不错,很适合咱们儒家功法,脑子也聪明,你的‘画中盛景’也使得不错,就是神魂弱了点,不过不妨事,世上那么多天材地宝,还能调养不好?”
整个大殿烟雾缭绕,若木香的气味淡而悠远,衬的圣人像眉目如笼云雾,温柔至极。
谢景行站在白相卿背后,看着弟子微微颤抖的脊背,神情温柔而悲伤。他的面前是师徒隔世叙话的场景,可白相卿的自言自语,终究得不到回应。
因为昔日圣人谢衍,已经在一场天劫之中灰飞烟灭。
留在此殿中的圣人像,不过是儒门三相最后的执念。
然而五百年倥偬,他夺舍
重生,却无法回应他的呼唤。
倏然,圣人像那双低垂的眼眸微微一动,仿佛还在世一般。
白相卿饮了一口酒,道:“弟子活的再怎么不成样子,师尊到底还是愿意理我的。”
而谢景行却是错愕之间,看到了灵气的流动。他这才注意到殿内的布置与物件摆放,分辨出其中的玄妙来。
由三位渡劫大能联合雕刻的圣人像,又怎会是凡物?
以圣人像为阵眼,山海剑与红尘卷为灵力来源,这整座天问殿,便是一个闭合的阵法,构成了圣人的衣冠冢。
而圣人像也会与殿内遗物共鸣,一嗔一喜都生动至极,倒像是人还在世上一般。
谢景行看出其中奥妙,却是微微一叹,心里想道:何必如此执念。
都是渡劫期的大能,一方宗主了,怎的还是这么孩子气。
向造物寻求答案,自欺欺人,终究是徒劳无功。
“好了,拜吧,看看师尊瞧不瞧得上你。”白相卿又说了几件琐事,才对着站在一侧的谢景行招招手,道。
谢景行纤白的手指间执着线香,在长明灯灯芯中取火,做完心里建设后双膝触地,对着自己的塑像拜了下去。
在这瞬间,红尘卷震动,山海剑鸣响,犹如故人归。
谢景行知晓这样铁定暴露身份,心念一转,在识海默念道:“安静些,小家伙们,莫要让人发现我回来了。”
谢景行与法宝的契约早已随着天劫散去,但是曾经与识海相连的羁绊还在。
法宝听到旧主的心声,倒是压抑住了欢腾的喜悦,没有从塑像中脱出奔向他身边,但是震动的异象却是不假。
白相卿看着这一幕,睫毛微微颤了一下,遮住了如水的眼帘。
他道:“哦?倒是有趣,山海剑和红尘卷,自师尊故去之后就很少有如此反应了,上次一还是……”他说到一半又打住,摇头笑道:“罢,兴许是见师尊后继有人,高兴了。”
白相卿作为一方宗主,对方是否修儒道,一眼便能看出。
但是身上是谁的传承,则是需要经过验证,他见谢景行启动流觞曲水时,心里便有三四分把握,在圣
人像前确认过,他便是信了八成,他身上的确是圣人谢衍的传承。
修真界传承有两种方式,一是收入室亲传,是手把手教导的弟子,感情最深。二则是洞府传人。世上大能为存续自身的道,往往会辟洞府,设下禁制,藉由大机缘遴选继任者,将一身绝学传授。
洞府传承法是为避免陨落还未选到合意弟子的情况而制定,而传人学到洞主独门绝学,也理应尊其为师,感激其传道受业之恩,为其存续香火。
“白宗主,我这算是过关了吗?”谢景行起身,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的香灰之中。
“还叫什么宗主,叫师兄。”白相卿笑道:“他已故去五百余年,传承弟子仅你一个,也算是机缘了。”
“不甚荣幸。”谢景行对着白相卿微微一揖,浅笑道。
“去歇息一番罢,过两天有一件大事得好好办一下,届时也用着你。”白相卿负着手,看向空旷寂静的圣人庙,眸染沧桑。
“若是白师兄吩咐,定当倾力而为。”
“行了,别和你师兄我咬文嚼字的,我这宗主当得委实不像宗主,也没必要多礼,看着怪难受。”白相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眯起眼道:“风凉夜那小子,嘴上叫着我师尊,却整天没大没小的,我闭关的时候和你说我坏话了,是不是?”
渡劫期修为,足以让他对微茫山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并非……不,没有。”谢景行习惯斟酌词句,以达到雅言达意的效果。
这是作为圣人时的习惯,作为儒门之首,必须要时时保持完美无缺的形象。
“怎么和师尊一个样,端着不累?”白相卿没形象地坐在草地里,野花沾衣,露珠滚落,水汽染了他一身。他却毫不在意,把一举一动都雅致妥帖,仿佛白壁一般毫无瑕疵的谢景行往地上一拉,迫使他跌进了一捧春风之中。
谢景行错愕,见白相卿施施然一挥袖,卷起满天飞花。
风露沾衣,杏花微雨。
白相卿从袖中摸出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沾湿了衣领,他却毫不在意。
他道:“景行师弟啊,你这才二十来岁的小孩儿,学什么老成
,我从前也和你一样,自觉是圣人门下,儒门三相,便是他的脸面,言行定要沉稳妥帖,万万不可行差踏错。”
“身处那个位置,盯着他的可是天下人,若是圣人言行不当,便会得天下人指摘,若是圣人德行有瑕,无论他从前做过多少有益万民的好事,也是不作数的,只会有无数的攻讦与污蔑等待着他,所有嫉妒他、憎恨他的人,都会从污泥里伸出手,要把他生生扯下云端,极尽非议,仿佛毁他一世声名是如何正义之事。”
白相卿淡淡道:“若不是师尊,此间世界如何能熬过数次仙魔大战,又如何得此太平盛世?”
谢景行当了一辈子正道魁首,对这个道理不能再懂。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被捧上了圣人之位,却又心系红尘,注定是要承受非同一般的沉重压力。他纵然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了一生,有通天彻地的大神通,也是会一念踏错,万劫不复的。
所以他时常自嘲:“肩挑气运之人,不是圣人,反倒是天底下头一份的愚人。”
他身为圣人,拥有最强的力量,却又是最不自由的人。他撒不下红尘事,偏生要作茧自缚,把自己绑起来,又是何苦。
谢景行抬起眼,看了看这裹挟春风而来的杏花雨。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白相卿把手背在脑后,倚在树下,逍遥的像是在枕星云,卧碧海。他慵懒一抬眼眸,道:“你见过圣人手段吗?这微茫山上四季变换,天地造化,皆在一念之间。”
他说罢,只是轻微一抬手,风雪如絮,幽幽梅香拂面而来。
谢景行抬头,见寒梅初绽枝头,透骨生香。
谢景行伸手,把一朵完整的梅花托在手心,轻声道:“……当真奇妙。”
当然奇妙,他当年兴建儒门时,引地脉灵气布下大阵。在此阵中,逆转天时并非戏言,以他当年的修为,更是可以使得山花尽数盛开,忽如一夜春风来。
而白相卿启动大阵,却是为了博他一笑,扫他脸上淡淡的郁气。
他道:“小师弟不过弱冠之年,正是无忧无虑之时,为何如此少年老成?”他挑眉,“一
举一动都如同规定好一般,固然完美,却少了些少年人的气性。”
谢景行叹了口气道:“只是习惯使然。”
白相卿道:“你又不必如师尊一样,做天下人的表率。少年郎就放开去玩,去斗鸡走马,饮酒作乐,师兄都不拦你。”然后又无奈,“别像师兄一样,前半生作茧自缚,活的像个木偶,后半生放旷,想要找回自己,却奈何天命使然,故人离散。”
谢景行道:“白师兄出世,心不染尘。”
“出世当然容易,一盏茶,一壶酒,我便能忘却世事,余生放歌竹林,纵情山水。”白相卿阖目,脸上那股萧索愁绪却丝毫未散,在眉峰缠绕。他饮了一口酒,怅然道:“苦便苦的是,入世难啊。”
“孟亚圣有言:虽千万人吾往矣,入世虽难,却要有人去做。”谢景行的声音轻而温润,“逃避始终不是办法。”
白相卿一顿,像是被说中心事,他淡淡地笑道:“师弟年纪虽小,看的却透彻,当浮一大白。”
他指尖一拢,便向他掷了一只酒盏,里面满是佳酿。
而谢景行却眉毛也不挑一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他学着白相卿一样,尝试放松身体,筋骨之上涌起的钝痛缓慢地扎着他脆弱的躯体,他的脸上也浮现一丝淡淡的疲色。
“师弟远道而来,想来也累了。”白相卿道:“去找风凉夜,让他给你安排一个住处,三日后,便是圣人祭。”
谢景行把儒家圣人所有的诞辰忌日重大事件节点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也没有想到答案,于是问道:“是祭奠哪一位圣人?”
白相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是我们的师尊,儒门玄圣,前正道第一人,天问先生谢衍啊。”
“……”他居然忘了,自己的忌日就在三日后啊。
“好生准备,三日后,理宗宗主风飘凌与心宗宗主沈游之都会来,届时,我领你拜见。”
谢景行沉默。我不仅要拜我自己,给自己叩首上香,还得和弟子一起过自己的忌日,看别人伤感地怀念自己。
这人生,可真是无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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