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祭品（上）
向海洋献上祭品，
这是流传于水手之间的一个古老传统。
靠海而生的人发现，一旦遭遇海难，或是风暴肆虐，或是海兽袭击，将一条无辜的生命作为祭品献祭给无尽的海洋，似乎便能平息来自深海的愤怒……
“从前，这种不尽人道的献祭仪式……”
“往往是献祭童男或童女。”
孔步抿了抿嘴唇：“而后来……”
“便改成了献祭超凡生物么？”方才看了眼那位红衣少女。
他隐约有些明白，少女此前冷漠摇头的缘由了——
反正，她的命本就廉价，又何必在意有没有被善待呢？
或许，对她来说，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吧？
念及至此，方才微微皱眉：“可……怎么会有愿意献祭自己战兽的御兽师？”
……
还不待方才与孔步深思，
一道趾高气昂的厉呵声已然响起。
“你这畜生，还不快快让开道路！”
见白鬼依然没有撤掉狂风，让一众水手将那名红衣少女抛入海中的意思。
施德懿继续叫嚣道：“你是想害死我们么？！”
白鬼看了看在远方海面上的那头穷凶极恶的海兽，又看了看身旁那命运悲惨的红衣少女。
“我…我没有……”
“那你是什么意思？”
施德懿冷笑开口：“要知道，她可是平息海洋愤怒的重要祭品。”
“作为祭品而死，便是她的宿命！”
白鬼一时的语塞，反倒给了那施船长无耻的言论，提供了持续发挥的空间。
“哦——！我知道了。我看你就是想拉着我们与她一同陪葬！”施德懿扯着嗓子，阴阳怪气道：“毕竟，你们才是同类嘛！”
便这时，方才不动声色地将白鬼和那红衣少女挡在了身后。
“为何要这么着急地将她逼上绝路……”
他沉吟片刻：“应该还有别的方式，可以化解此次危机吧？”
“呵呵，实话告诉你们——”
“这家伙正是本船随行的航海士大人所契约的战兽。”
“那位大人都已经亲自默许了她作为祭品的身份，你们又何必再多管什么闲事？”
“唉，这位客人我知道咱们适才……闹出了些许不愉快。”
“但眼下危难当头，咱们应当摒弃前嫌，凡事以大局为重。”
施德懿不断开口，他感觉自己渐渐掌握了局面。
“您试想一下，倘若仅需牺牲区区一头超凡生物，便能拯救这艘船上的所有人，她也算的上是死得其所了吧？”施德懿这般悲天悯人地感叹了一番后，眼中甚至还假惺惺地泛起了泪光。
他这话看似说得理智、中立、客观，
但实际上，他对方才所提出的异议，却选择性失聪。
此刻，在施德懿的眼中，这名红衣少女到底是不是祭品，将她抛入海中究竟能否平息海洋的愤怒，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一旦将那少女丢进那海兽的口中，那么自己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所受的屈辱，也就算正式翻篇了。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为了争一时的面子，无论是多么卑劣的行径，都能够不假思索地作出抉择——毕竟他们的里子，已经不甚好看——要不怎么说小人难防呢？
……
“轰——！”
便在游轮上的争辩陷入僵持之际，
那来势汹汹的海兽，已携带着滔天巨浪逼近到了方才一行面前。
“别管那么多，快将祭品给投下去！”
“再不完成献祭仪式，就该来不及了！！”
施德懿故作惶恐地向四周煽动道：“难道你们，都想为区区一头卑贱的超凡生物陪葬么？！！”
将状，眼泛泪光的白鬼，则紧咬着自己的红唇。
不善言辞的她，似乎还想做做最后的努力……
也便在这时，那位红衣少女，用右手微凉的指节抬起了白鬼那白净如玉的下巴，她似乎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隐藏在周围一众闪烁眼神当中的，浅显易懂的，道理……
“牺牲是无法避免的！”施德懿如此吼道。
……
【牺牲是无法避免的】
这句话真正可怕之处，
并不在于灾难，究竟卷走了多少条无辜的生命。
而是在这滩灾厄之水的浸泡下，
究竟有多少人，
对失去生命这件事感到习以为常……
甚至变得冰冷麻木……
甚至让牺牲他人也变得冠冕堂皇。
正如此刻，竟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驳斥施德懿的言论，
他们用沉默将自己置身事外，
任由说出这句话的油腻胖子喋喋不休着。
毕竟，没有一个人敢主动去挑战那头穷凶极恶的海兽。
毕竟，谁都不愿意率先上前送死。
毕竟，人性……
本该如此。
……
“呵，谁说无法避免？”
“归根结底，只要能够战胜眼前这头超凡生物便可以了吧？”
忽然，红衣少女那只被海风冻得略显冰凉的右手，被一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
“不过是一头铂金级超凡生物而已……”
方才攥住那位红衣少女的右手，望着近在咫尺的【邪孽鬼爪章鱼】。
他自信开口道：“要对付这种空有体型的大家伙，可要比某些天灾级的神兽轻松多了。”
“小子，想逞英雄逞上瘾了是吧？”
“还天灾？还神兽呢？”
“说这样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施德懿讽刺道：“哼，不过像你这种自不量力的小子，我可见识多了。”
“别说是铂金级了，恐怕黄金级的超凡生物，就足够教你做人了吧！”
施德懿敢这么说，自然也是有所考量。
除了他的眼界极其有限以外，
海面上的战斗环境与陆地上截然不同——而这片【涤魂之海】又格外特殊，寻常御兽师光是想要在此，发挥战斗能力都已经是困难重重了。
还想战胜那头铂金级的海兽？
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因此，施德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欣赏，方才装逼不成反被打脸的戏码了。
可惜……
……
就在方才松开那名红衣女子右手的瞬间，
【斗战狂血】便已不计代价地开始燃烧！
随后，狂风大作，虎啸渐起，
白鬼的身形渐隐，与方才的身躯逐渐重合。
而在握住唐刀刀柄的同时，方才的膝盖微曲，游轮平整光洁的甲板，更是在巨力瞬间的挤压下，绽放出了一道令人惊心动魄的裂纹！
只听得“轰”的一声，
方才那本该虚弱无比的身躯，压榨出了惊世骇俗的力量，他就像化作了一支离弦的利箭，毫不犹豫地跃出了甲板，直冲向那头章鱼海兽！
……
【██】！
然而，方才的身形在刚脱离甲板的瞬间，便静止了下来。
一道自海底深处传来的无形之力，仿佛不可名状的触手，悄然缠到了方才的身上，勒紧住了他，似乎要硬生生地将方才拖入海中。
“叱嘤——！”
不过与此同时，深蓝色的刀锋，破风出鞘。
方才在半空中旋转数周，那【破魔】之威在周身浑浑卷起，便将缠到他身旁的那一条条“无形触手”给斩得一干二净。
虽说，那“触手”已被斩碎，但它毕竟夺走了方才原先所具备的全部动能。
可恰在方才急急坠入海面之前，
一道冰蔓迅速蔓延，凝结了方才正下方数十米的海面。
方才心领神会地御使狂风，击向冰面。
喷薄的气流在冰面上回荡，令方才在空中二次腾空。
而待方才稳稳落到冰面上后，
他回头和自己那位有着冰蓝色眼瞳的同伴对视了一眼。
随后，立于甲板上的孔步遥遥伸出一指，
蕴含着极低【温度】的冰华，沿着【破魔】所斩开的通道，来到方才的身侧。
紧接着，狂风裹挟着如同流霰般的冰华，
在方才的面前，形成了一个持续行进的霜风冰涡旋，并为他铺平了前行的道路。
而后，方才的身形隐入隐冰，宛如海面上的一湍激流般快速冲刺。
几个呼吸过去，
方才便来到了触手海兽的面前，
“吼——！”
在章鱼海兽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后，
一根粗壮狰狞的触手破开了被冻结住的冰面，并以一个极其迅猛的速度拍向方才！
可下一瞬，方才将腰一沉，身一旋，踏冰而起，登泷一跃！
在扭身避开触手攻势的一瞬，
方才眼中猩红色的杀机也在这一瞬激发到极致！
唐刀的刀锋一闪，刃光陡灿！
极寒的霜风长啸，随刃而下！
“歘欻欻——！”
随着方才在半空中数道凌厉的连斩，
不仅将怒浪惊涛斩得支离破碎，
就连那扭曲狰狞的触手，也被整整砍下来切口平整的五截！
“呜——！”
诚然，对于铂金级【邪孽鬼爪章鱼】而言，一只触手的损伤，并不足以致命。
但不断撕扯伤口的凛冽霜风，依然令充满痛楚的呜咽声，代替了原先不甘示弱的咆哮声。
而这一声声的呜咽，
同时更震撼到了游轮上，每一位观众的内心。
……
恰游轮上的众人为死里逃生而欢呼之际，
红衣少女低头望着，还残存着余温的右手，若有所思。
“这个世界很奇怪不是吗？”
忽然，一道柔媚的声音幽幽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有的人要把想活的人，往死里逼……”
“却也有人劝想死的人，好好活着……”
“最终搞得所有人都半死不活。”
来人用白皙的指尖，抵着自己的脸颊：“仔细想想，倒不如统统拥抱【死亡】，来得最为划算。”
红衣少女抬起头，淡淡地瞥了那位佩戴着薄纱遮阳帽的贵妇一眼。
“你想说什么？”
“其实，你压根就没有跟某个半死不活的家伙缔结契约吧？”
“我知道，你们只是暂时的‘搭档’而已。”
“你——！”红衣少女眼神一凝。
“哦，不必惊讶，这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密幸。”
贵妇用手背掀开了薄纱的一角，轻揉着自己微酸的眼睑。
“毕竟梦境会忠诚地告诸我答案嘛。”
“哼，那又如何？”红衣少女神色复归漠然。
“实话告诉你都无妨——”
“我对与你们人类缔结契约，根本就没什么任何兴趣。”
她稍作停顿，补充一句：“哪怕是像你这般存在的邀请，我也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心动。”
“呵呵呵。”那名贵妇捂着殷红的唇角，轻轻笑着。
“你笑什么？”
“当然是笑你嘴硬的样子，有些可爱咯~”
贵妇轻俯到红衣少女的耳边：“虽然你嘴上这么说，但我似乎隐有预感，将来你会与一个人类签订契约哦。”
“说不准，他就在这艘船上~”
她轻声提醒道：“小妹妹，你可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哟~”
“呵呵……那就更加不可能了。”想起自己那位名义上的“主人”即将开展的计划，红衣少女不以为然道。
“看起来你那所谓忠诚的梦境，竟然也会欺骗你呢。”
“哦？”贵妇重新盖下了自己的薄纱，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咯？”
红衣少女冲着隐入薄纱后的黑眼圈，翻了个白眼。
“故弄玄虚。”
……